本書是美國作家布里斯·D'J·潘凱克僅有的一部作品,共十二篇短篇小說。這些故事都以作者的故鄉(xiāng)西弗吉尼亞州為背景,帶有濃重的地域特色。癡迷于三葉蟲化石的男子和假期返鄉(xiāng)的前女友外出約會,觸發(fā)了關(guān)于時間與命運(yùn)的遐想;采煤工人沒能留住一心要遠(yuǎn)走的妻子,宿醉后提著槍獨自上了山;雪夜,一個遠(yuǎn)足的青年搭上一輛鏟雪車,司機(jī)心中的秘密卻比嚴(yán)寒更令人生畏……作者以海明威般的冷靜克制書寫了美國南方小鎮(zhèn)中普通人的傷痛和記憶,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布里斯·D'J·潘凱克(Breece D'J Pancake,1952—1979),美國作家。去世四年后所有作品出版。深受美國南方文學(xué)影響,被認(rèn)為是比肩海明威和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天才。姚向輝,英語譯者,譯有《你一生的故事》《教父》等。
前 言(詹姆斯·艾倫·麥克弗森)
三葉蟲
空 谷
一個永遠(yuǎn)的房間
獵狐人
一次又一次
印 記
斗 士
受人尊敬的死者
必定如此
我的救贖
在枯樹間
冬季第一天
后 記(約翰·凱西)
后 記(安德烈·杜伯斯三世)
三葉蟲
我拉開卡車的車門,踏上鋪磚的小街。我再次望向伙伴山,它整個兒被打磨得圓滾滾的。很久以前它也曾崎嶇不平,屹立于泰茲河中像個小島。超過百萬年的歲月打磨出這個光滑的小丘,而我走遍它的每一個角落尋找三葉蟲化石。我想著它如何一直存在于此處,未來也將一直如此,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夏季霧氣蒙蒙。一群椋鳥從我頭頂掠過。我在這片鄉(xiāng)村出生,從未正經(jīng)想過離開。我記得老爸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我。它們無比冰冷,從我身上帶走了某些東西。我關(guān)上車門,走向小餐館。
我看見路面上有塊水泥補(bǔ)丁。它形狀像佛羅里達(dá),我想起我在金妮的畢業(yè)紀(jì)念冊上寫的話:“我們將以杧果與愛為生。”后來她起身離開,扔下我一個人——她扔下我去南邊已經(jīng)兩年了。她寄明信片給我,正面印著鱷魚摔跤 手和火烈鳥。她從沒問過我任何問題。想到我寫的話,我覺得自己特別傻,我走進(jìn)小餐館。
店里空蕩蕩的,我在空調(diào)冷氣里坐下來。廷克·賴?yán)男∶媒o我倒咖啡。她的屁股很好看,有點像金妮的,都從臀丘到雙腿畫出漂亮的弧線。臀部和雙腿就像登機(jī)舷梯。她回到柜臺前,繼續(xù)大口吃她的圣代。我對她微笑,但她是個禍水妞 。未成年少女和黑蛇,這兩樣你讓我拿著窗簾桿遠(yuǎn)遠(yuǎn)地捅一下我都不敢。有次我抓起一條老黑蛇當(dāng)鞭子使,甩斷了鬼東西的腦袋,老爸用它抽得我屁滾尿流。我想到老爸有時候如何能讓我氣得發(fā)瘋,不禁咧嘴笑笑。
我想起昨晚金妮打電話給我。她老爸開車從查爾斯頓的機(jī)場接她回來。她已經(jīng)覺得無聊了。咱們能聚聚嗎?當(dāng)然。喝兩杯啤酒?當(dāng)然。還是那個老科利。還是那個老金妮。她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我想對她說我老爸去世了,老媽正在想方設(shè)法賣掉農(nóng)場,但金妮就是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聽得我寒毛直豎。
就像杯子讓我寒毛直豎一樣。我望向杯子,它們掛在店頭旁的木釘上。杯子上貼著姓名,積滿了油脂和灰塵。杯子一共有四個,其中一個屬于我老爸,但讓我寒毛直豎的不是它。最干凈的一個屬于吉姆。干凈是因為他還在用,但它和另外三個一起掛在那兒。望向窗外,我見到他正在過街。他有關(guān)節(jié)炎,關(guān)節(jié)像是被灌了水泥。我不禁想到我離嗝屁還有多久,吉姆老了,看見他的杯子掛在那兒讓我寒毛直豎。我走到門口去扶他進(jìn)來。
他說:“快去說點真心話吧。”老爪子鉗住我的胳膊。
我說:“不能搞她?!蔽?guī)退纤母吣_凳。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塊圓滾滾的石頭,拍在吉姆面前的柜臺上。他用枯瘦的手轉(zhuǎn)動石塊,仔細(xì)研究。“腹足綱,”他說,“很可能是二疊紀(jì)的。又輪到你請客了?!?我贏不了他。這些東西他全認(rèn)識。
“我還是找不到三葉蟲化石?!蔽艺f。
“還剩一些,”他說,“但沒多少了。附近的露頭巖,年代都比較晚?!?
姑娘用吉姆的杯子端來咖啡,我們目送她一扭一扭地走回廚房。真是個好屁股。
“看見了?”吉姆朝她擺擺頭。
我說:“芒茲維爾糖蜜。”我在一英里外就能認(rèn)出禍水妞。
“媽的,當(dāng)初在密歇根,姑娘的年紀(jì)從沒攔住過你老爸和我?!?p/>
“真的?”
“當(dāng)然。不過你必須算好時間,提起褲子剛好能趕上當(dāng)天的第一班貨運(yùn)列車?!?
我望向窗臺。那兒星星點點地躺著蒼蠅的枯干尸體。“你和我老爸為什么離開密歇根?”
吉姆眼角的皺紋松弛下來?!皯?zhàn)爭?!彼f道,然后喝了口咖啡。
我說:“他再沒回去過?!?
“我也一樣。倒是一直想回去來著,或者去德國——只是隨便看看。”
“是啊,你們在戰(zhàn)爭中把銀器和各種好貨埋了起來,他答應(yīng)要帶我去看看?!?
他說:“易北河上?,F(xiàn)在多半已經(jīng)被人挖出來了。”
咖啡倒映我的眼窩,蒸汽環(huán)繞我的面龐,我感覺頭痛即將到來。我抬起頭,想問廷克的妹妹要阿司匹林,但她在廚房里咯咯笑得正歡。
“他就是在那兒受傷的,”吉姆說,“易北河上。他昏迷了很久。冷,我的天,真的很冷。我以為他死了,但他醒了過來。說:‘我走遍了整個世界。’還說:‘吉姆,中國可真美啊?!?
“夢見的?”
“誰知道呢。很多年前我就不再琢磨這些了。”
廷克的妹妹拿著咖啡壺來找我們討小費。我問她要阿司匹林,看見她鎖骨上有顆青春痘。我不記得我見過中國的照片。我望著小妹的臀部。
“特倫特還想要你家那塊地造廉租房?”
“沒錯,”我說,“老媽也多半會賣給他。我沒法像老爸那樣經(jīng)營那地方。甘蔗長得一塌糊涂?!蔽液韧晡夷潜Х取N覅捑肓苏?wù)撧r(nóng)場?!敖裢砗徒鹉莩鋈ァ!蔽艺f。
“替我給她這個?!彼f,戳了一下我的襠部。我不喜歡他這么談?wù)撍?。他注意到我不喜歡,詭笑隨之消失。“幫她老爸搞了很多天然氣。他老婆離開前,他也算一號人物?!?
我在高腳凳上轉(zhuǎn)身,拍了拍他瘦弱衰老的肩膀。我想到老爸,試著開玩笑?!澳闾y聞了,殯儀館老板會跟著你的?!?
他大笑:“知道嗎,你生下來是全世界最難看的一個娃。”
我咧嘴笑笑,走向店門。我聽見他對小妹喊:“寶貝兒,過來一下,給你說個笑話?!?
天空中有一層薄霧。熱浪穿透我皮膚上的鹽,繃緊皮膚。我發(fā)動卡車,沿著公路向西駛?cè)?,公路修建在泰茲河干涸的河床上。谷底很寬,連陽光都驅(qū)不散的滾滾黃霧籠罩著兩側(cè)的山巒。我經(jīng)過公共事業(yè)振興署立下的鐵牌:“泰茲河峰,由喬治·華盛頓勘測?!蔽以诮ㄖ锫柫⒅幰姷教锏睾团H海胂笏鼈兌嗄昵暗臉幼?。
我拐下主路,開向我們家。云朵使得陽光在院子里照出明暗光影。我再次望向老爸倒下的那塊地方。他手腳攤開躺在厚厚的草叢中,他以前受傷時留下的一小塊金屬鉆進(jìn)了大腦。我記得我當(dāng)時在想,草葉在他臉上留下了印子,看上去多么憔悴。
我來到高聳的谷倉旁,發(fā)動拖拉機(jī),開到我家田地盡頭的小丘前停下。我坐在那兒抽煙,再次望向甘蔗地。一排排甘蔗彎成緊密的曲線,但它們身上長滿了土色的疤痕,葉子因為枯萎病而發(fā)紫。我懶得去琢磨枯萎病。我知道甘蔗早就完蛋了,所以沒必要擔(dān)心枯萎病。遠(yuǎn)處有人在砍木頭,飄來斧子砍進(jìn)木料的回音。陽光炙烤山坡,熱浪騰騰,仿佛幽魂。我家的牛群走向風(fēng)口,鳥兒躲在樹冠中,我們一直沒有為了擴(kuò)展牧場而砍掉那些樹。我望著坑坑洼洼的古老邊界立柱。屬于流浪漢和士兵的日子結(jié)束后,老爸立下了那根柱子。它的木料來自一棵洋槐,將會在那里挺立很久。幾朵凋謝的牽牛花攀附在立柱上。
“我真的不擅長這個,”我說,“一件事你不擅長,累得要死要活也沒用。”
砍木頭的聲音停了。我聽著螞蚱摩擦翅膀,瞇起眼睛在河谷的另一頭尋找枯萎病的蹤影。
我說:“是的,科利,你沒法在一堆馬糞里種菜豆?!?
我在拖拉機(jī)底盤上碾滅煙頭。我可不想引起火災(zāi)。我按下啟動鈕,顛簸著在田地里轉(zhuǎn)圈,然后開下逐漸干涸的溪流的淺灘,過河開上另一側(cè)的緩坡。烏龜爬下木頭,掉進(jìn)凝滯的水洼。我停下拖拉機(jī)。這兒的甘蔗情況同樣不妙。我抬起手,揉著后脖頸上的一塊曬傷。
我說:“完蛋了,金。怎么都搞不好了?!?
我向后一靠,努力忘記農(nóng)田和兩側(cè)的山巒。在我和這些器具出現(xiàn)之前很久,泰茲河曾在這里流淌。我?guī)缀跄芨杏X到冰冷的河水和三葉蟲爬過時造成的刺癢。發(fā)源于古老群山中的河流全都向西而去。但后來大地拱升。我只有河谷和我搜集的動物化石。我眨眼,呼吸。我父 親是甘蔗林里一團(tuán)卡其色的云,金妮對我來說不過是山梁上黑莓叢中的苦澀氣味。
我拿起麻袋,下河去抓烏龜。河岸下,白鮭的身影一閃而過。斑駁的水苔之中,我看見漣漪擴(kuò)散,那是一只烏龜躲進(jìn)了水里。蠢東西是我的了。水洼散發(fā)著腐敗的氣味,陽光照出剛硬的棕色。
我蹚水向前走。烏龜游向一截木頭的根部。我亂插了幾下,感覺到魚叉在抽動。一只聰明的烏龜,但依然是個蠢東西。要是它能活下去,我打賭它能咬掉魚鉤上的雞肝,但它在我揮動魚叉的時候游進(jìn)樹根就太愚蠢了。我把它拉出水面,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鱷龜。它把粗短的脖子扭過來,企圖咬斷魚叉。我把它放在沙灘上,取出老爸的匕首。我踩住它的甲殼,用力向下壓。肥胖的脖子立刻變細(xì),長長地伸了出來。魚叉插出來的傷口只流了一點血,但我一下刀,涌出來的鮮血就積成了血泊。
一個聲音說:“科利,抓了一條龍?”
我嚇得一哆嗦,抬頭向上看。原來是放債人,他身穿茶褐色的正裝,站在河岸上。他臉上有一塊塊的粉色,陽光把變色鏡映成了黑色。
“我時不時就想吃兩口?!蔽艺f。我繼續(xù)劃開軟骨,向后剝皮直到龜殼處。
“哎,你老爸就愛吃龜肉。”男人說。
我聽著甘蔗葉在下午的陽光中沙沙作響。我把內(nèi)臟扔進(jìn)水洼,其余的部分裝進(jìn)麻袋,重新爬上淺灘。我說:“有什么事找我嗎?”
他開口道:“我在路上看見了你,下來只是想問問,你覺得我的出價怎么樣。”
“昨天我說過了,特倫特先生。賣地由不得我來決定。”我放緩語氣。我不想傷感情:“你得找我老媽談。”
血從麻袋滴到土里,塵土變成暗色的泥漿。特倫特把雙手插進(jìn)口袋,扭頭望向甘蔗地。烏云遮住了太陽,我的莊稼在云影中發(fā)出綠油油的光。
“附近差不多就剩這一個真正的農(nóng)場了。” 特倫特說。
“干旱沒弄死的也會毀在枯萎病手上?!蔽艺f。我把麻袋換到另一只手上。我知道我正在敗退。我正在讓這個人步步緊逼,推著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你母親怎么樣?”他說。他戴著變色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挺好,”我說,“她想搬家去阿克倫。”我朝俄亥俄的方向甩了一下麻袋,幾滴血濺在特倫特的褲子上。
“不好意思?!蔽艺f。
“會洗干凈的?!彼f,但我希望不會。我咧咧嘴,看著烏龜張開嘴巴的腦袋躺在沙灘上。“咦,為什么選阿克倫?”他問,“那兒有親戚?”
我點點頭?!八依锏?,”我說,“她會接受你的出價的。”熾熱的云影淹沒了我,我的聲音仿佛耳語。我把麻袋扔進(jìn)拖拉機(jī),爬上去轉(zhuǎn)動啟動搖柄。我感覺好些了,前所未有。熾熱的鐵皮座位隔著牛仔褲燙我的屁股。
“在郵局看到金妮了,”男人喊道,“確實是個美人兒?!?
我揮揮手,幾乎是微笑著掛擋,轟隆隆地開上土路。我經(jīng)過特倫特積滿灰塵的林肯車,漸漸遠(yuǎn)離我遭了瘟病的甘蔗。全都可以忘記了;陳年種苗,干旱,枯萎病——等她在文件上簽字,就全都可以忘記了。我知道責(zé)備會永遠(yuǎn)落在我身上,但這不可能只是我一個人的錯。“你呢?”我說,“那天一整個上午你的半邊身子都在疼,但你就是不肯去看醫(yī)生。不,先生,你必須去盯著你的傻兒子,免得他種歪地里的莊稼?!蔽议]上嘴巴,否則我會像白癡似的說個不停。
我把拖拉機(jī)停在通往谷倉的墊高土路上,扭頭望向甘蔗田另一頭的河床。昨天特倫特說他會用泥土填滿河谷。這樣房屋就會位于洪水之上了,但另一方面又會抬高洪水線。在那些房屋之下,我的烏龜們會變成石頭。 我們的海福特牛在山坡上啃出了一塊塊黃褐色的禿斑。 我看見老爸的墳,不知道水位升高后會不會淹沒它。
我看著牛群嬉戲。大概是快下雨了。牛群嬉戲往往預(yù)示著下雨。有時候它們也會在下雪前嬉戲,但大多數(shù)時候是下雨前。老爸用黑蛇打得我靈魂出竅之后,他把黑蛇掛在柵欄上。但沒有下雨。 那天牛群沒有嬉戲,天沒有下雨,但我把嘴巴閉得緊緊的。被蛇抽就夠疼了,我可不想挨皮帶。
我盯著那座山丘看了很久。我和金妮的第一次就是在那座山丘頂上的樹林里。我想到當(dāng)時我們是多么親密——也許現(xiàn)在仍然親密,誰知道呢。我想和金妮走,在任何一塊野地里散開她的頭發(fā)。但我能看見她在郵局里。我敢打賭她在給佛羅里達(dá)的某個男人寄明信片。
我繼續(xù)駛向谷倉,把拖拉機(jī)停在棚子底下。我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汗,注意到衣服的接縫從肩膀上滑開了。要是我坐直,就能把衣服重新?lián)纹饋?。烏龜在麻袋里蠕動,龜殼磕碰魚叉的聲音聽得我寒毛直豎。我拎著麻袋走向水龍頭,去清洗獵物。老爸一向喜歡用龜肉做燉菜。在我發(fā)現(xiàn)他倒下前的一個小時,他還說了很多燉菜和叢林里的事情。
我想著等金妮過來,不知道會是個什么光景。希望她別口若懸河說個沒完。也許這次她會帶我去她家。要是她母親不是老爸的表親就好了,她父親肯定會讓我進(jìn)門的。去他媽的。但我可以和金妮說話。天曉得她還記不記得我們?yōu)檗r(nóng)場盤算的計劃。還有我們想生小孩。她 經(jīng)常嘮叨著孔雀什么的。我會給她弄一只來。
我笑著把麻袋扔進(jìn)銹跡斑斑的水槽,但谷倉里的氣味——干草、牛群、汽油——提醒我:我和老爸一起建造了這個谷倉。我看著每一顆釘子,扎得心里鈍鈍地痛。
我洗干凈龜肉,放在從舊床單上扯下來的一塊布上。我從四個角折好布包,走向屋子。
天很熱,但有風(fēng),吹得廚房窗戶上的紗窗嗒嗒作響。我在屋里能聽見老媽和特倫特在前門廊上交談,我留著窗戶沒關(guān)。他說的還是昨天他給我灌的那碗迷魂湯,我敢打賭老媽就快淪陷了。她多半在想,去了阿克倫可以和她的親戚們喝茶聊天。她從不聽別人在說什么。除了我和老爸的話,別人無論說什么她都說好的。和老爸結(jié)婚前,她甚至投票給胡佛呢。我把龜肉倒進(jìn)煮鍋,拿了瓶啤酒。特倫特在拿我說事了,我豎起耳朵。
“我保證科利一定會贊成?!彼f。我在他的聲音里依然能聽見山地人的鼻音。
“我跟他說了,薩姆能把他弄進(jìn)古德里奇 ,”她說,“他們會教他一門手藝的?!?
“阿克倫有很多好樣的年輕人。你知道他會過得更快樂的?!蔽矣X得他的聲音像是來自該死的電視機(jī)。
“唉,他就喜歡陪在我身邊。自從金妮去上大學(xué),他就沒出過遠(yuǎn)門。”
“阿克倫有一所大學(xué)?!彼f,但我關(guān)上了窗戶。
我靠在水槽上,用雙手搓臉。我的手指間浸透了龜肉的氣味。和水洼是同一種氣味。
穿過通往客廳的門,我看見了老爸為我做的化石收藏架。亮閃閃的黑色玻璃背后插著白色標(biāo)簽。有一半藏品是金妮幫我找到的。要是我去大學(xué)念了書,回來后就可以在氣井接替吉姆了。我喜歡保存多年前曾經(jīng)活過的小小化石。但地質(zhì)學(xué)對我來說啥也不是。我甚至連一塊三葉蟲化石都找不到。
我翻動肉塊,聽著門廊上的響動或交談聲,但什么都沒聽見。我向外看。一道閃電剝除了院子里的暗影,在洞窟般的谷倉里留下一條黑色的印痕。凝滯的空氣中,我搓掉皮膚上的泥垢。我拿著晚飯走上門廊。
我俯視山谷,最初的鐵軌鋪設(shè)之前,野牛曾經(jīng)在那里吃草?,F(xiàn)在公路覆蓋了鐵軌,車輛在風(fēng)中來回馳騁。我看著特倫特的車倒出去,駛向東面的鎮(zhèn)子。我不敢立馬去問他有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我把盤子放在老媽的鼻子底下,但她揮揮手表示不要。我坐進(jìn)老爸的舊搖椅,看著暴風(fēng)雨來臨。塵卷風(fēng)在小徑上亂吹,楓樹的嫩枝落在院子里,白色的底面翻了上來。路的另一側(cè),我們家的防風(fēng)林彎下腰,成排的雪松同時向四面八方傾倒。
“要來場大的了?”我說。
老媽不說話,用殯儀館的扇子給自己扇風(fēng)。風(fēng)吹得她的頭發(fā)層層分開,但她還是發(fā)瘋似的扇動那塊紙板上的耶穌像。她的表情變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她已經(jīng)不是壁爐架上照片里的年輕女人了。她不再歪戴著老爸的軍帽站在那兒了。
“他在的時候我希望你出來的?!彼f。她望著路對面的防風(fēng)林。
“昨天我聽他說過了?!蔽艺f。
“不是這個意思,”她說,我看著她的眉頭皺起來了一點點,“就好像吉姆打電話問我們要不要豆子,我只能叫他去教堂的時候給我放在車上。男人和寡婦打交道,我保證會有人傳閑話。”
我知道吉姆說起話來像個沒腦子的老屁蟲,但他恐怕不會強(qiáng)奸我老媽或者怎么她。不過我不想和她爭論?!昂冒桑蔽艺f,“這地方歸誰了?”
“現(xiàn)在還是咱們的。明天之前什么都不用簽?!?
她不再搖動耶穌像,扭頭盯著我。她開口道:“你會喜歡阿克倫的。老天,我敢打賭瑪西的小女兒會很高興認(rèn)識你。她也經(jīng)常到處去找石頭。另外,你父親一直說等你長大,能管理農(nóng)場了,我們就搬到阿克倫去?!?p/>
我就知道她要說這些。我只是閉緊嘴巴。雨下起來了,叮叮咚咚敲打屋頂?shù)蔫F皮。我看著狂風(fēng)掰斷樹枝。遠(yuǎn)山背后,蒼白的電光劈裂天空。這場暴風(fēng)雨只是從我們這兒擦過。
金妮的運(yùn)動轎車在路上向東疾馳而去,經(jīng)過時按響喇叭,但我知道她會回來的。
“和她媽一個樣,”老媽說,“心急火燎地往啤酒館趕?!?
“她都沒怎么見過她媽?!蔽艺f。我把盤子放在地上。金妮想到了要按喇叭,我很高興。
“要是我和氣井的哪個工頭私奔了怎么辦?”
“老媽,你不會這么做的。”
“也是,”她說,看著車輛來來往往,“在芝加哥開槍打死了她,然后自殺了?!?
我望向山巒和時間的另一頭。我看見如云的紅發(fā)披在枕頭上,子彈打得鮮血四濺。另一具尸體蜷縮著,熱乎乎地躺在床腳下。
“大家說他殺人是因為她不肯嫁給他。在他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兩枚結(jié)婚戒指。暴躁的意大利小子?!?
我看見警察和記者擠在狹小的房間里。喃喃交談聲飄進(jìn)走廊,但沒人仔細(xì)去看死去女人的臉。
“唉,”老媽說,“還好他們都穿著衣服?!?p/>
雨勢漸緩,我在門廊上坐了好一會兒,望著路邊的菊苣隨風(fēng)搖曳。我想到我認(rèn)識的離開這些山巒的每一個人。只有吉姆和老爸回到這片土地上,耕耘經(jīng)營。
“看,柳絲霧?!崩蠇屩钢缴稀?
雨點滴落,滲下去冷卻土地,霧氣隨即升起。霧氣仿佛小小的鬼魂,盤卷著鉆進(jìn)樹木和溝渠。陽光企圖穿過這片云霧,但只在緋色的天空中造出一團(tuán)晦暗的棕色斑塊。無論霧氣飄到哪兒,光線都會變成發(fā)亮的橘紅色。
“想不起來老爸管它叫什么了。”我說。
光彩變幻,交換色調(diào)。
“他最愛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管公貓叫‘肏母貓的’。”
我跟著回想?!坝衩灼小劝易印?,小雞叫‘仔雞兒’?!?
我們放聲大笑。
“唉,”她說,“他會永遠(yuǎn)和咱們在一起的?!?
椅子扶手上黏糊糊的油漆塞滿了我的指甲縫。我在想,她可真會攪和一頓好好的免費大餐。
金妮又在主路上按喇叭了。我起身準(zhǔn)備進(jìn)屋,但我抓住紗門,想找點什么告訴老媽。
“我不會去阿克倫生活的?!蔽艺f。
“那么,先生,你打算去哪兒生活?”
“不知道?!?p/>
她又開始搖扇子了。
“我和金妮去兜兜風(fēng)。”我說。
她不肯看我?!霸琰c回來。特倫特先生不會為了酒鬼等到很晚?!?
屋里靜悄悄的,我能聽見她在外面吸鼻子。但我他媽能怎么辦呢?我飛快地去洗掉手上的龜肉味。水流下來的時候,我從頭到腳打了個哆嗦。我頂嘴了。我之前從不頂嘴。我很害怕,但顫抖停止了??刹荒茏尳鹉菘匆娢翌澏?。我徑直走向主路,一次都沒回頭去看門廊。
我上車,讓金妮親吻我的面頰。她看上去不一樣了。我從沒見過她身上的這些衣服,另外她的首飾也太多了點。
“你看著不賴,”她說,“一點兒沒變?!?
我們沿著公路向西開。
“咱們?nèi)ツ膬???
她說:“找地方懷念一下舊時光?;疖囌驹趺礃樱俊?
“沒問題,”我轉(zhuǎn)身拿了一罐瀑布城啤酒,“你把頭發(fā)留長了?!?
“喜歡嗎?”
“嗯,喜歡?!?p/>
我們開車。我望著彩色的霧氣,光線在改變色調(diào)。
她說:“今天晚上有點怪,對吧?”聲音像是從她鼻子里冒出來的。
“老爸管這個叫‘傻瓜之火’還是什么的?!?
我們在舊火車站旁邊停車?;疖囌镜拈T窗基本上全用木板封死了。我們喝啤酒,看著天空中的色彩漸漸變成灰蒙蒙的暮色。
“你看過你的畢業(yè)紀(jì)念冊嗎?”我喝完我那罐瀑布城。
她瘋狂大笑?!爸绬?,”她說,“我都不知道我把那東西塞到哪兒了?!?
我感覺太難過了,連一個字都不想說。我望向鐵軌另一頭種著梯牧草的田地。那兒有氣井,氣泵抽出古老的天然氣。天然氣燃燒成藍(lán)色的火焰,我心想,不知道古代的太陽是不是也是藍(lán)色的。鐵軌向遠(yuǎn)方延伸,在棕色的暮靄中匯集成一個點。道閘發(fā)出咔咔的聲音。氣罐車在支線上等待。生銹的車輪和鐵軌結(jié)在了一起。我在思考我到底為什么想搜集三葉蟲化石。
“石營鎮(zhèn)今晚有大活動?!蔽艺f。我看著金妮喝酒。 她的皮膚可真白,在夕陽中泛著黃色的光彩,最后一抹陽光把她的紅發(fā)映成火花。
她說:“我這么靠近氣井,老爸會暴跳如雷的?!?p/>
“你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來,咱們下去走走?!?
我們下車,她貼過來,抱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像緞帶似的撫過我手背上的靜脈。
“你回來待多久?”我說。
“這兒就待一個星期,然后去紐約和老爸待一個星期。我等不及想回去了。一切都那么好?!?
“你找到男人了?” 她看著我,露出她特有的好玩笑容?!皩Γ艺业侥腥肆?。他研究浮游生物?!?
從我頂嘴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害怕,但這會兒我又感覺受到了傷害。我們來到氣罐車旁,她抓住豎梯,爬了上去。
“就是這樣對吧?”她的樣子很好笑,她蜷成一團(tuán),像是跳上了疾馳中的火車。我哈哈大笑。
“要扒就扒靠近車頭的那一側(cè)。要是滑下來,你會被甩出去。你這么扒車會被吸到底下去的。再說也沒人會扒氣罐車?!?
她爬下來,但沒抓住我的手。“他什么都教給你了。他怎么死的?”
“一小塊彈片。從打仗那會兒就在他身體里了。鉆進(jìn)了他的血管……”我打個響指。我想說下去,但畫面無法變成語言。我看見自己崩離四散,每個細(xì)胞都離其他細(xì)胞幾英里遠(yuǎn)。我把它們壓回去,在黑黢黢的草地跪下。我把尸體翻過來,面朝上,我盯著那雙眼睛看了很 久,最后合上它們。“你從不提起你媽。”我說。
她說:“我不想說?!比缓笈芟蚧疖囌疽簧却蜷_的窗戶。她向內(nèi)張望,然后轉(zhuǎn)向我?!霸蹅兡苓M(jìn)去嗎?”
“進(jìn)去干什么?里面什么都沒有,除了稱貨物的地秤?!?
“因為很嚇人,很好玩,我想進(jìn)去。”她跑回來,親吻我的面頰:“我看夠了這張陰沉沉的臉。給我笑!”
我認(rèn)輸了,走向火車站。我拖了一把朽爛的長凳到破窗底下,站上去爬進(jìn)屋里。我抓住金妮的手,扶著她進(jìn)來。一塊玻璃碴兒劃破了她的前臂。傷口很淺,但我還是脫下T恤,裹住她的胳膊。鮮血把衣服染成紫色。
“疼嗎?”
“不怎么疼?!?我看見一只泥蜂落在玻璃碴兒上。它沿著邊緣爬行,鋼藍(lán)色的翅膀輕輕扇動。它舔食金妮被玻璃剮掉的皮肉。我聽見它們在墻里活動。
金妮走到另一扇窗戶底下,湊到三合板上的節(jié)孔前向外看。
我說:“看見第二座山上的綠色光點了嗎?”
“看見了。”
“那是你家屋頂上包的銅。”
她轉(zhuǎn)過來,盯著我。
“我經(jīng)常來這兒。”我說。我呼吸著有霉味的空氣。我從她面前轉(zhuǎn)過去,從那扇窗戶望向伙伴山,但我能感覺到她的視線。暮色中的伙伴山顯得愈加龐大,我想著鎮(zhèn)子周圍我從沒涉足過的那些山丘。金妮走到我背后,咯吱咯吱地踩著碎玻璃。受傷的胳膊抱住我,那一小塊 血跡涼絲絲地貼在我背上。
“怎么了,科利?咱們?yōu)槭裁床徽尹c樂子?”
“還是個小混賬的時候,我試過離家出走。我步行穿過這座山另一側(cè)的牧場,一個黑影從我身上經(jīng)過。我對天發(fā)誓,我以為那是一只翼龍。其實只是一架飛機(jī)。我嚇得要死,就回家去了?!蔽覐拇翱蛏蟿兊裘撀涞挠推?,等她開口。她靠在我身上,我深深地吻她。我的雙手握住她的纖腰。朦朧的暮色中,她的脖子似乎白得過分。我知道她不理解我。
我慢慢地把她放在地上。她的香味升向我,我推開幾個板條箱,騰出空間。我沒有等待。她不想做愛,只是想打炮。行啊,我心想,沒問題。打炮。我把她的褲子脫到腳踝,插入她。我想著廷克的妹妹。金妮不在這兒。我身子底下是廷克的妹妹。一道藍(lán)光從我身上掠過。我睜開眼睛,看著地板,聞到木頭被雨水泡濕的怪味。黑蛇。他只有那次非得抽我一頓不可。
“帶我和你一起走。”我說。我想感到抱歉,但我做不到。
“科利,別這樣……”她把我向后推開。她的腦袋在剝落的油漆和玻璃碴兒之間轉(zhuǎn)動。 我盯著遮蔽她雙眼的空洞陰影看了很久。她是我很久以前認(rèn)識的某個人。我有一分鐘都不記得她叫什么了,然后記憶回到我的腦海里。我靠墻坐下,我的脊梁感到酸痛。我聽著泥蜂筑巢的聲音,用一根手指撫摸她的咽喉。
她說:“我想走了。我胳膊疼?!彼穆曇魪男靥派钐巶鱽?。
我們爬窗出去。枕木上方亮起一盞黃燈,道閘咔咔扳動。遠(yuǎn)遠(yuǎn)地,我聽見火車駛來。她把T恤還給我,坐進(jìn)她的車?yán)?。我站在那兒,盯著衣服上的血斑。我覺得無比蒼老。等我抬起頭,她的車尾燈已經(jīng)模糊成霧氣中的濕紅光斑。
我繞到月臺上,跌坐進(jìn)一張長椅。晚風(fēng)吹涼了我的眼皮。我想到那是唯一一次飛機(jī)從我頭頂上掠過。
我想象我父親——一個年輕的流浪漢,密歇根的夕陽照得他瞇起眼睛,湖水在他背后。他面容堅毅,因為他在那么多地方掙扎求生了那么多個日子,我突然明白了,他錯就錯在不該回來,在小丘上豎起那根洋槐立柱。
“有沒有注意過,下過雨以后只有藍(lán)色螢火蟲會飛出來?幾乎沒見過綠色的出來。”
我聽見火車駛近。她 開得飛快沒錯。盲目地拖著重負(fù),一點也不疲累。
“唉,你知道泰茲河曾經(jīng)肯定是條大河。只需要站在伙伴山上眺望河谷,你就會知道?!?p/>
她發(fā)出的噪聲沉甸甸地壓在我的皮膚上。她的光芒在霧氣中犁出一道寬闊的缺口。一個人只要腦子還正常,就不會企圖去扒這列火車。她打定主意,不接受你的挑選。
“吉姆說它曾經(jīng)流向西北偏西,直到流進(jìn)圣勞倫斯河。河里以前有雀鱔,有十,不,二十英尺長。他說現(xiàn)在河里還有。”
可愛的老吉姆,說這種話多半在扯謊。我望著火車隆隆駛過。一根舊枕木受到車廂的重壓,一下一下地吐出泥水。她太快了,我沒法跳上去。就這么簡單。
我站起來。我要回家過夜。我會在密歇根閉眼休息——也許甚至在德國或中國,此刻我還不知道。我開始走路,但我并不害怕。我感覺我的恐懼如漣漪擴(kuò)散,蕩漾過百萬年的時光。
★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庫爾特·馮內(nèi)古特、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等文壇大家 鄭重推薦
布里斯·D’J. 潘凱克的聲音非常獨特:堅定、銳利,充滿現(xiàn)實的質(zhì)感,急切且令人難以忘懷。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我向你保證,他就是我讀過的最好的作家,最真誠的作家。
——庫爾特·馮內(nèi)古特
這位年輕作家才華橫溢,人們會忍不住將他的處女作與海明威的相提并論。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
★ 以冷硬之筆書寫愛與被愛的永恒欲望,照亮我們內(nèi)心深處幽暗的角落
潘凱克在風(fēng)格上頗受海明威、奧康納影響,他不懼以蒼涼、暴烈的故事“冒犯”讀者,以篇篇精妙的短篇杰作,揭示我們渴求愛與被愛的永恒欲望,我們易犯錯的血肉之軀,我們對救贖的不朽向往。
★ 獨特的地域風(fēng)情與精妙的邊緣人群像,被評論界譽(yù)為“美國版《都柏林人》”
潘凱克筆下的西弗吉尼亞,正如福克納筆下的美國南方,正如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
古老的山丘,貧瘠的空谷、生銹的拖車、悲傷的小餐館、幾乎廢棄的礦村,以及那些被時間困住的畸零人——礦工、海員、獵手、貨車司機(jī)。
其獨特的敘事氛圍和強(qiáng)有力的地域感可比肩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師,將閱讀升華為一種堅實、感人并且永恒的文學(xué)體驗。
★ “美國文庫”(Library of America)權(quán)威收錄,正式列入美國文學(xué)正典
潘凱克作品出版后,每次再版都掀起新一輪的閱讀熱潮與文學(xué)界的關(guān)注。
2020年10月,以保存美國文學(xué)遺產(chǎn)為目的、公認(rèn)的美國文學(xué)權(quán)威叢書“美國文庫”收錄潘凱克作品集,為潘凱克作品位列文學(xué)正典蓋棺定論,預(yù)示其在未來勢必成為世界性的文學(xué)遺產(chǎn)。
★ 《教父》譯者姚向輝傾心精譯,簡體中文版首次引進(jìn)出版,近四十年后終與中文讀者相遇
本書英文版于1983年上市,近四十年后,簡體中文版首度翻譯出版。以冷峻譯筆著稱的名譯者姚向輝傾心翻譯,精妙呈現(xiàn)原文美學(xué)。
★ 新銳設(shè)計師山川擔(dān)綱裝幀設(shè)計,純正美式平裝風(fēng)味
120*200細(xì)長小開本,單手可握;簡潔無負(fù)擔(dān)的單封平裝,適合隨身攜帶;內(nèi)頁書紙蓬松柔軟,順紋易翻。
三葉蟲
我拉開卡車的車門,踏上鋪磚的小街。我再次望向伙伴山,它整個兒被打磨得圓滾滾的。很久以前它也曾崎嶇不平,屹立于泰茲河中像個小島。超過百萬年的歲月打磨出這個光滑的小丘,而我走遍它的每一個角落尋找三葉蟲化石。我想著它如何一直存在于此處,未來也將一直如此,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夏季霧氣蒙蒙。一群椋鳥從我頭頂掠過。我在這片鄉(xiāng)村出生,從未正經(jīng)想過離開。我記得老爸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我。它們無比冰冷,從我身上帶走了某些東西。我關(guān)上車門,走向小餐館。
我看見路面上有塊水泥補(bǔ)丁。它形狀像佛羅里達(dá),我想起我在金妮的畢業(yè)紀(jì)念冊上寫的話:“我們將以杧果與愛為生?!焙髞硭鹕黼x開,扔下我一個人——她扔下我去南邊已經(jīng)兩年了。她寄明信片給我,正面印著鱷魚摔跤 手和火烈鳥。她從沒問過我任何問題。想到我寫的話,我覺得自己特別傻,我走進(jìn)小餐館。
店里空蕩蕩的,我在空調(diào)冷氣里坐下來。廷克·賴?yán)男∶媒o我倒咖啡。她的屁股很好看,有點像金妮的,都從臀丘到雙腿畫出漂亮的弧線。臀部和雙腿就像登機(jī)舷梯。她回到柜臺前,繼續(xù)大口吃她的圣代。我對她微笑,但她是個禍水妞 。未成年少女和黑蛇,這兩樣你讓我拿著窗簾桿遠(yuǎn)遠(yuǎn)地捅一下我都不敢。有次我抓起一條老黑蛇當(dāng)鞭子使,甩斷了鬼東西的腦袋,老爸用它抽得我屁滾尿流。我想到老爸有時候如何能讓我氣得發(fā)瘋,不禁咧嘴笑笑。
我想起昨晚金妮打電話給我。她老爸開車從查爾斯頓的機(jī)場接她回來。她已經(jīng)覺得無聊了。咱們能聚聚嗎?當(dāng)然。喝兩杯啤酒?當(dāng)然。還是那個老科利。還是那個老金妮。她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我想對她說我老爸去世了,老媽正在想方設(shè)法賣掉農(nóng)場,但金妮就是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聽得我寒毛直豎。
就像杯子讓我寒毛直豎一樣。我望向杯子,它們掛在店頭旁的木釘上。杯子上貼著姓名,積滿了油脂和灰塵。杯子一共有四個,其中一個屬于我老爸,但讓我寒毛直豎的不是它。最干凈的一個屬于吉姆。干凈是因為他還在用,但它和另外三個一起掛在那兒。望向窗外,我見到他正在過街。他有關(guān)節(jié)炎,關(guān)節(jié)像是被灌了水泥。我不禁想到我離嗝屁還有多久,吉姆老了,看見他的杯子掛在那兒讓我寒毛直豎。我走到門口去扶他進(jìn)來。
他說:“快去說點真心話吧?!崩献ψ鱼Q住我的胳膊。
我說:“不能搞她?!蔽?guī)退纤母吣_凳。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塊圓滾滾的石頭,拍在吉姆面前的柜臺上。他用枯瘦的手轉(zhuǎn)動石塊,仔細(xì)研究。“腹足綱,”他說,“很可能是二疊紀(jì)的。又輪到你請客了?!?我贏不了他。這些東西他全認(rèn)識。
“我還是找不到三葉蟲化石?!蔽艺f。
“還剩一些,”他說,“但沒多少了。附近的露頭巖,年代都比較晚?!?
姑娘用吉姆的杯子端來咖啡,我們目送她一扭一扭地走回廚房。真是個好屁股。
“看見了?”吉姆朝她擺擺頭。
我說:“芒茲維爾糖蜜?!蔽以谝挥⒗锿饩湍苷J(rèn)出禍水妞。
“媽的,當(dāng)初在密歇根,姑娘的年紀(jì)從沒攔住過你老爸和我?!?p/>
“真的?”
“當(dāng)然。不過你必須算好時間,提起褲子剛好能趕上當(dāng)天的第一班貨運(yùn)列車?!?
我望向窗臺。那兒星星點點地躺著蒼蠅的枯干尸體?!澳愫臀依习譃槭裁措x開密歇根?”
吉姆眼角的皺紋松弛下來?!皯?zhàn)爭?!彼f道,然后喝了口咖啡。
我說:“他再沒回去過?!?
“我也一樣。倒是一直想回去來著,或者去德國——只是隨便看看。”
“是啊,你們在戰(zhàn)爭中把銀器和各種好貨埋了起來,他答應(yīng)要帶我去看看?!?
他說:“易北河上。現(xiàn)在多半已經(jīng)被人挖出來了?!?
咖啡倒映我的眼窩,蒸汽環(huán)繞我的面龐,我感覺頭痛即將到來。我抬起頭,想問廷克的妹妹要阿司匹林,但她在廚房里咯咯笑得正歡。
“他就是在那兒受傷的,”吉姆說,“易北河上。他昏迷了很久。冷,我的天,真的很冷。我以為他死了,但他醒了過來。說:‘我走遍了整個世界?!€說:‘吉姆,中國可真美啊。’”
“夢見的?”
“誰知道呢。很多年前我就不再琢磨這些了。”
廷克的妹妹拿著咖啡壺來找我們討小費。我問她要阿司匹林,看見她鎖骨上有顆青春痘。我不記得我見過中國的照片。我望著小妹的臀部。
“特倫特還想要你家那塊地造廉租房?”
“沒錯,”我說,“老媽也多半會賣給他。我沒法像老爸那樣經(jīng)營那地方。甘蔗長得一塌糊涂?!蔽液韧晡夷潜Х?。我厭倦了談?wù)撧r(nóng)場。“今晚和金妮出去?!蔽艺f。
“替我給她這個?!彼f,戳了一下我的襠部。我不喜歡他這么談?wù)撍K⒁獾轿也幌矚g,詭笑隨之消失?!皫退习指懔撕芏嗵烊粴狻K掀烹x開前,他也算一號人物?!?
我在高腳凳上轉(zhuǎn)身,拍了拍他瘦弱衰老的肩膀。我想到老爸,試著開玩笑?!澳闾y聞了,殯儀館老板會跟著你的。”
他大笑:“知道嗎,你生下來是全世界最難看的一個娃。”
我咧嘴笑笑,走向店門。我聽見他對小妹喊:“寶貝兒,過來一下,給你說個笑話?!?
天空中有一層薄霧。熱浪穿透我皮膚上的鹽,繃緊皮膚。我發(fā)動卡車,沿著公路向西駛?cè)?,公路修建在泰茲河干涸的河床上。谷底很寬,連陽光都驅(qū)不散的滾滾黃霧籠罩著兩側(cè)的山巒。我經(jīng)過公共事業(yè)振興署立下的鐵牌:“泰茲河峰,由喬治·華盛頓勘測?!蔽以诮ㄖ锫柫⒅幰姷教锏睾团H?,想象它們多年前的樣子。
我拐下主路,開向我們家。云朵使得陽光在院子里照出明暗光影。我再次望向老爸倒下的那塊地方。他手腳攤開躺在厚厚的草叢中,他以前受傷時留下的一小塊金屬鉆進(jìn)了大腦。我記得我當(dāng)時在想,草葉在他臉上留下了印子,看上去多么憔悴。
我來到高聳的谷倉旁,發(fā)動拖拉機(jī),開到我家田地盡頭的小丘前停下。我坐在那兒抽煙,再次望向甘蔗地。一排排甘蔗彎成緊密的曲線,但它們身上長滿了土色的疤痕,葉子因為枯萎病而發(fā)紫。我懶得去琢磨枯萎病。我知道甘蔗早就完蛋了,所以沒必要擔(dān)心枯萎病。遠(yuǎn)處有人在砍木頭,飄來斧子砍進(jìn)木料的回音。陽光炙烤山坡,熱浪騰騰,仿佛幽魂。我家的牛群走向風(fēng)口,鳥兒躲在樹冠中,我們一直沒有為了擴(kuò)展牧場而砍掉那些樹。我望著坑坑洼洼的古老邊界立柱。屬于流浪漢和士兵的日子結(jié)束后,老爸立下了那根柱子。它的木料來自一棵洋槐,將會在那里挺立很久。幾朵凋謝的牽?;ㄅ矢皆诹⒅?。
“我真的不擅長這個,”我說,“一件事你不擅長,累得要死要活也沒用?!?p/>
砍木頭的聲音停了。我聽著螞蚱摩擦翅膀,瞇起眼睛在河谷的另一頭尋找枯萎病的蹤影。
我說:“是的,科利,你沒法在一堆馬糞里種菜豆?!?
我在拖拉機(jī)底盤上碾滅煙頭。我可不想引起火災(zāi)。我按下啟動鈕,顛簸著在田地里轉(zhuǎn)圈,然后開下逐漸干涸的溪流的淺灘,過河開上另一側(cè)的緩坡。烏龜爬下木頭,掉進(jìn)凝滯的水洼。我停下拖拉機(jī)。這兒的甘蔗情況同樣不妙。我抬起手,揉著后脖頸上的一塊曬傷。
我說:“完蛋了,金。怎么都搞不好了?!?
我向后一靠,努力忘記農(nóng)田和兩側(cè)的山巒。在我和這些器具出現(xiàn)之前很久,泰茲河曾在這里流淌。我?guī)缀跄芨杏X到冰冷的河水和三葉蟲爬過時造成的刺癢。發(fā)源于古老群山中的河流全都向西而去。但后來大地拱升。我只有河谷和我搜集的動物化石。我眨眼,呼吸。我父 親是甘蔗林里一團(tuán)卡其色的云,金妮對我來說不過是山梁上黑莓叢中的苦澀氣味。
我拿起麻袋,下河去抓烏龜。河岸下,白鮭的身影一閃而過。斑駁的水苔之中,我看見漣漪擴(kuò)散,那是一只烏龜躲進(jìn)了水里。蠢東西是我的了。水洼散發(fā)著腐敗的氣味,陽光照出剛硬的棕色。
我蹚水向前走。烏龜游向一截木頭的根部。我亂插了幾下,感覺到魚叉在抽動。一只聰明的烏龜,但依然是個蠢東西。要是它能活下去,我打賭它能咬掉魚鉤上的雞肝,但它在我揮動魚叉的時候游進(jìn)樹根就太愚蠢了。我把它拉出水面,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鱷龜。它把粗短的脖子扭過來,企圖咬斷魚叉。我把它放在沙灘上,取出老爸的匕首。我踩住它的甲殼,用力向下壓。肥胖的脖子立刻變細(xì),長長地伸了出來。魚叉插出來的傷口只流了一點血,但我一下刀,涌出來的鮮血就積成了血泊。
一個聲音說:“科利,抓了一條龍?”
我嚇得一哆嗦,抬頭向上看。原來是放債人,他身穿茶褐色的正裝,站在河岸上。他臉上有一塊塊的粉色,陽光把變色鏡映成了黑色。
“我時不時就想吃兩口?!蔽艺f。我繼續(xù)劃開軟骨,向后剝皮直到龜殼處。
“哎,你老爸就愛吃龜肉?!蹦腥苏f。
我聽著甘蔗葉在下午的陽光中沙沙作響。我把內(nèi)臟扔進(jìn)水洼,其余的部分裝進(jìn)麻袋,重新爬上淺灘。我說:“有什么事找我嗎?”
他開口道:“我在路上看見了你,下來只是想問問,你覺得我的出價怎么樣?!?
“昨天我說過了,特倫特先生。賣地由不得我來決定?!蔽曳啪徴Z氣。我不想傷感情:“你得找我老媽談?!?
血從麻袋滴到土里,塵土變成暗色的泥漿。特倫特把雙手插進(jìn)口袋,扭頭望向甘蔗地。烏云遮住了太陽,我的莊稼在云影中發(fā)出綠油油的光。
“附近差不多就剩這一個真正的農(nóng)場了?!?特倫特說。
“干旱沒弄死的也會毀在枯萎病手上?!蔽艺f。我把麻袋換到另一只手上。我知道我正在敗退。我正在讓這個人步步緊逼,推著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你母親怎么樣?”他說。他戴著變色鏡,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挺好,”我說,“她想搬家去阿克倫?!蔽页砗ザ淼姆较蛩α艘幌侣榇?,幾滴血濺在特倫特的褲子上。
“不好意思?!蔽艺f。
“會洗干凈的?!彼f,但我希望不會。我咧咧嘴,看著烏龜張開嘴巴的腦袋躺在沙灘上。“咦,為什么選阿克倫?”他問,“那兒有親戚?”
我點點頭。“她家里的,”我說,“她會接受你的出價的?!睙霟岬脑朴把蜎]了我,我的聲音仿佛耳語。我把麻袋扔進(jìn)拖拉機(jī),爬上去轉(zhuǎn)動啟動搖柄。我感覺好些了,前所未有。熾熱的鐵皮座位隔著牛仔褲燙我的屁股。
“在郵局看到金妮了,”男人喊道,“確實是個美人兒?!?
我揮揮手,幾乎是微笑著掛擋,轟隆隆地開上土路。我經(jīng)過特倫特積滿灰塵的林肯車,漸漸遠(yuǎn)離我遭了瘟病的甘蔗。全都可以忘記了;陳年種苗,干旱,枯萎病——等她在文件上簽字,就全都可以忘記了。我知道責(zé)備會永遠(yuǎn)落在我身上,但這不可能只是我一個人的錯?!澳隳??”我說,“那天一整個上午你的半邊身子都在疼,但你就是不肯去看醫(yī)生。不,先生,你必須去盯著你的傻兒子,免得他種歪地里的莊稼?!蔽议]上嘴巴,否則我會像白癡似的說個不停。
……
![]() |
![]() |
![]() |
會員家 | 書天堂 | 天貓旗艦店 |
![]() | ![]() |
微信公眾號 | 官方微博 |
版權(quán)所有: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集團(tuán)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GROUP) | 紀(jì)委舉/報投訴郵箱 :cbsjw@bbtpress.com 紀(jì)委舉報電話:0773-2288699
網(wǎng)絡(luò)出版服務(wù)許可證: (署) | 網(wǎng)出證 (桂) 字第008號 | 備案號:桂ICP備12003475號 | 新出網(wǎng)證(桂)字002號 | 公安機(jī)關(guān)備案號:4503020200003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