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讀劉邦
自古以來，劉邦名聲不算好。一般的讀書人，提起劉邦，總對這“無賴”多感不屑。如此情形，古今皆然；早在當(dāng)年，陳平就對著劉邦直說，“大王慢而少禮，士廉潔者不來”，廉潔之士，對他還真是倒盡胃口。即使日后大事已成，天下一統(tǒng)，都還有狷介的高士對劉邦“慢侮人”的惡行深惡痛絕，最后，竟憤而“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譬如著名的“商山四皓”）。讀書人嫌惡至此，當(dāng)然，是劉邦咎由自取。
不過，雖說讀書人（尤其廉潔狷介之士）與劉邦如此犯沖，但古人也曾言道，“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盡管劉邦如此可厭，卻仍有些長處，很可以讓這些讀書人借鑒的。譬如，劉邦知言。
“知言”看似容易，其實不然?！睹献印芬粫哒劇爸浴B(yǎng)氣”，談得精彩；然而，他老夫子是否真做得到“知言”二字，卻不無問題。我這么說，道學(xué)家當(dāng)然會不高興。不過，你看孟子雄辯滔滔、議論縱橫，很輕易就能將對方給壓倒；他所自詡的“知言”，其實更多是這樣的言語交鋒與論辯分析；但是，如果真的要做到“知言”，卻必定得先善于聽人說話，再與人莫逆于心、相視而笑。這一點，孟子恐怕就很難做得到。我們讀《論語》，從孔子與時人言語之中的清風(fēng)徐徐、一團(tuán)和氣，看得出孔子的確善聽。孔子自言，“六十而耳順”，意思是，一聽別人說話，字字句句，知情解意，無有隔閡。如果聽人之言，可以聽到全然無隔，這就是“知言”。然而，我們讀了《孟子》全書，卻很難想象孟子可以如此和悅、如此安靜從容地聽人娓娓道來，更甭說與人莫逆于心、相視而笑。我們總覺得孟子急著要表達(dá)意見，也急著要說服別人。早在孟子當(dāng)時，人們就質(zhì)疑他過于好辯。好辯之人，其實離“知言”二字，多半遙遠(yuǎn)。
至于劉邦，平日散漫，好狎侮，極無禮，不時就開口罵人（讀下一段，便可知）。表面看來，這似乎和孔子的清風(fēng)徐徐、一團(tuán)和氣大相徑庭。然而，真到了關(guān)鍵時刻，劉邦一旦認(rèn)真起來，不僅無比正經(jīng)、出奇冷靜，甚至比誰都還虛心。別人聽不進(jìn)的，偏偏他就能；別人千阻萬隔的，他卻絲毫無隔，一下子就了了分明。這本領(lǐng)，就是知言。
譬如，那回劉邦受圍滎陽，形勢一片緊急，說時遲，那時快，韓信就在這會兒派遣了使者請立齊地“假王”；劉邦一聽，直覺是趁火打劫，不禁怒火中燒，當(dāng)場大罵，“吾困于此，旦暮望若（你）來佐我，乃欲自立為王？！”陳平與張良一聽，知道這一罵，必誤大事，遂急忙“躡漢王足”，附耳上前，才幾句，劉邦馬上省悟，旋即又改口再罵，“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
嘿嘿！在那般危急、那般盛怒之下，換成你我，可能虛心聽得進(jìn)一旁的勸諫嗎？我們有辦法像劉邦如此不假思索、瞬間轉(zhuǎn)化嗎？
再譬如建都之事。當(dāng)年劉邦滅項羽，即皇帝位后，本來就打算長駐雒陽，至于左右大臣，亦多主張定都于此。若按現(xiàn)代人“專制”或“民主”的想法，無論是獨裁，或是多數(shù)決，甭管怎么說，似乎都該留在雒陽才是。豈料，只因張良一席話，分析得極中肯綮，句句在理，劉邦才聽，便頷首頻頻，于是，幡然轉(zhuǎn)變，完全不管對沛縣老家多么魂牽夢縈，也不顧自己原先的想法，更不理會什么多數(shù)人的意見；他說改就改，毫不拖泥帶水，立馬遷都長安，“高帝即日駕，西都關(guān)中”（請注意“即日”二字）。這樣地果決，這樣地干脆利落，正緣于他知言的能耐。劉邦如此虛心，是骨子里的虛心。這與他平常好說大話、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樱此仆耆?，但事實上，卻是相反而相成。
與劉邦迥然有別、徹底顛倒的，當(dāng)然是項羽。項羽平時，“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甚至“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那模樣，簡直就是溫良恭儉讓?？墒?，同樣討論定都時，也有人力勸關(guān)中，但項羽卻啥都聽不進(jìn)，只撂下一句，“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必定要回返彭城，任誰勸都沒用。這還不打緊。后來，有人看不過去，遂譏諷項羽急躁短視，有如“沐猴而冠”；項羽一聽，大怒，直接就把這人給“烹”了。如此殘暴，又如此執(zhí)拗，如果對照他平日恭敬慈愛的姿態(tài)，當(dāng)然也大有矛盾；但是，這的確也是相反而相成了。
與項羽不同、卻頗有相通的，是歷代某些“知書達(dá)禮”的讀書人。當(dāng)然，他們不可能殘暴如項羽，但在骨子里，卻常常有著項羽般的執(zhí)拗。這些讀書人，平日貌似謙恭，也自詡虛心，甚至動輒標(biāo)榜修養(yǎng)的工夫，可是，一旦到了緊要關(guān)頭，卻經(jīng)常死咬不放，比誰都還偏執(zhí)。如此偏執(zhí)，多半緣于他們喜高言、好議論，總言語滔滔，輕易就可自圓其說，更不時會自我欺瞞。他們?nèi)绻B自己都欺瞞得了，那么，別人的言語，又怎能聽得進(jìn)去？
這樣的偏執(zhí)，更根柢的原因，是他們過度“是非清楚”與“善惡分明”。向來，他們總自居道德的制高點，一拗起來，儼然都成了真理與公義的化身，動不動，就標(biāo)榜“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在這“大是大非”的旗幟下，他們當(dāng)然要把自己的偏執(zhí)解釋成“擇善固執(zhí)”。于是，道德感越熾烈的讀書人，常常越偏執(zhí)，也越難勸得動，更離“知言”二字越是遙遠(yuǎn)。結(jié)果，我們就看得到，北宋有新舊黨爭，兩造的“道德君子”，總是各持己見，總是相互傾軋；他們都是廉潔之士，可他們也黨同伐異得最為徹底。因此，我們也看得到，清朝末年有群自詡“清流”的翁同龢者流，他們成日空談大義，成日譏彈干實事的李鴻章；他們滿嘴天下國家，卻整天意氣用事。這些“君子”也好，“清流”也罷，一直都在“擇善固執(zhí)”，但是，也一直都在誤人與誤己。
讀書人之狷介，本是可敬可佩；他們的道德感，更是美事一樁。但這可敬之美事，稍一不慎，卻可能淪為不自知的執(zhí)拗?！皳裆乒虉?zhí)”與“執(zhí)迷不悟”，本只一線之隔；熾烈的道德感與極度的偏執(zhí)狂，原也只一步之遙。如何避免異化，其實是門極大的功課。如何學(xué)會真正的“知言”，更是每個讀書人都該面對的課題。孔子“六十而耳順”，境界確實高了些，一時之間，其實也難以企及。但至少，我們先放下原來的不屑，慢慢平心靜氣地參詳“無賴”劉邦，琢磨他“知言”的本領(lǐng)，這倒是個簡易的辦法！
“拼爹”與“靠爸”
西安有份雜志，問我“拼爹”的問題。臺灣不說“拼爹”，說“靠爸”。
劉邦當(dāng)年，一向就是“自監(jiān)門、戍卒，見之如舊”，才瞬間，便可與市井之人稍無隔閡的。這樣的無隔，借用臺灣女作家朱天文的說法，是像個“速溶顆粒，當(dāng)場融于對方，融于情境”；作為“速溶顆粒”，劉邦最驚人之處，是在于他既能“融于市井走卒之間，又不可思議能融入張良者流”。若純純粹粹聊聊天、談?wù)勗挘踔林皇茄菅輵虻卮顐€腔，這當(dāng)然不難；可真要同時融于市井走卒與張良者流這迥然有別的二者，老實說，極度不容易。正因極不容易，那聰明絕頂?shù)膹埩迹艜@息言道：“沛公殆天授！”
劉邦出身民間，又狀似無賴，更偶得天幸，因此，才修得這“速溶顆粒”的能耐。其中，民間的出身，是個基礎(chǔ)；這樣的基礎(chǔ)，使他有如禪僧所說的“體露金風(fēng)”或者莊子所說的“渾沌”般地雨露風(fēng)霜、天生地長，于是，日后逢人遇事，每每充滿了彈性；即使遭困受挫，也總能百折不撓。如此充滿彈性與百折不撓，使劉邦屢敗屢戰(zhàn)、屢仆屢起，心中毫不掛礙，總像個無事之人。這恰恰與他的對手項羽那樣地暴然而興又驟然而亡完完全全地相悖相反。遙想當(dāng)日，項羽敗走，一路疾奔至烏江，那烏江的亭長正艤船（艤船：攏船靠岸）以待，只待渡過江水，項羽就可重回江東，徐圖再起?？墒?，項羽望著那一汪江水，想起那五年的霸業(yè)，再想起江東故土，頓覺百轉(zhuǎn)千回，真要往前渡去，竟是舉步維艱、萬萬不能呀！“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
是呀！項羽出身貴族，自有其身段，更有其面子問題。作為將軍世家之后，項羽當(dāng)初才二十出頭，便已光芒萬丈；數(shù)年后，更“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這樣地不可一世，轉(zhuǎn)眼間，卻只落得兵敗而逃。此時此刻，真讓他這樣地奔回江東，究竟顏面何在？看到父老，又有“何面目見之”呢？
是的，烏江邊的項羽，前思后想，除了自刎，確實也別無選擇了。換言之，他貴族出身的背景，固然使他有條件在極短時間內(nèi)暴然而起，可到最后，如此出身的種種身段與面子問題，卻也將自己逼到無以轉(zhuǎn)圜。他的出身，造就了他，也毀掉了他。
所謂“拼爹”，或者，所謂“靠爸”，不也如此？
不過一敗
項羽劉邦之事，兩千多年了；世人言之不盡，也思之無窮。我是個鄉(xiāng)野之人，讀史書，一如劉姥姥逛大觀園，只覺得眼花繚亂。但是，看他二人之起起落落，倒讓我想起了自己一樁小事。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賀伯臺風(fēng)侵臺，引發(fā)空前的自然災(zāi)難，也帶來臺灣社會偌大之撞擊。有感于斯，我寫了篇一萬兩千字的長文；下筆前、完稿后，一直都心緒激昂、澎湃洶涌，久久不能自已。后來，將稿子寄給了兩家報社，當(dāng)然，都退稿了。一則我當(dāng)時毫無名氣，再則寫得也不能算好，三則又實在寫得太長，任誰都不該用的。過陣子，我總算想通了，心境也已然平復(fù)，對于刊登之事，便沒那心思了。倒是我中學(xué)時代的導(dǎo)師，深覺可惜，屢勸我稍事剪裁，修成短篇再投。提了幾次，我卻是意態(tài)闌珊；最后一回，我只淡淡言道，“其實我不想這么早成名。”
當(dāng)時，我二十八歲。而今想來，這話，算得上是樁小小的洞見嗎？
回到項羽劉邦。項羽是貴族之后，先祖“世世為楚將”。一般而言，世家子弟識多見廣，起手便高，若加上“才氣過人”（司馬遷言項羽），在風(fēng)云際會之時，便常常驟然而興。項羽初起，年方二十四。自古英雄出少年，項羽正是不世出之少年英雄。且看他巨鹿之役，先殺了“卿子冠軍”宋義，威震諸侯，又率楚兵破釜沉舟，軍士們一以當(dāng)十，呼聲震天，不僅大破秦軍，還讓作壁上觀的諸侯各軍“無不人人惴恐”；既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如此項羽，何等豪情，又何等英姿！短短三年內(nèi)，他引領(lǐng)各路諸侯，一舉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如此成就，《史記》說，“近古以來未嘗有也”；當(dāng)時項羽，遠(yuǎn)遠(yuǎn)還沒三十！
此時此刻，項羽豈止意氣風(fēng)發(fā)，又豈止年少得志？但是，這么叱咤風(fēng)云，不過才又五年，項羽竟急轉(zhuǎn)直下，垓下受圍，旋即又烏江自刎。噫！何興之暴也，又何亡之倏也？可嘆他自矜自伐，四顧無人；身旁的高手，連個范增也留不住。可嘆他執(zhí)念甚深，即使垓下突圍，仍執(zhí)著于“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仍念念于自己萬人莫敵之能耐，都不忘證明自己輕易就能斬將刈旗。唉！都什么時候了，還要逞能？！
項羽是才情過多，遂被才情所執(zhí)。項羽又是成名太早，遂為名聲所縛。他的死，是死在烏江自刎；他的自刎，又因沒臉見江東父老。他的家世、他的名聲，都成了甩不掉的沉重包袱，至死不得解脫。這樣的才情、這樣的身世，固然讓他暴然而起，讓他年紀(jì)輕輕就登上絕頂；但也正因如此，當(dāng)年輕的項羽獨立孤頂時，也就只能目空一切；除此之外，他沒機會領(lǐng)略呼吸吞吐，也不知如何回身轉(zhuǎn)圜。他的人生有起無落，一旦落下，就只能粉身碎骨。
劉邦不然。劉邦在起事前，年近半百，卻幾乎一事無成。他“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總被老爸嫌為“無賴”。即使當(dāng)個亭長，閑來無事，也就狎侮一些僚吏，尋尋開心吧！縣吏蕭何于是笑他，“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愛說大話的劉邦，卻又胸?zé)o大志，從不像項梁（項羽季父）時時刻刻都是宏圖遠(yuǎn)慮與多有謀略。亭長劉邦，不過是“好酒及色”；喝了酒，囊空如洗，便賒賒賬；店家訛他，將酒賬又多記幾倍，他也不在意。
這般被嫌棄、被笑話、被當(dāng)成冤大頭，劉邦壓根不當(dāng)回事。天生之豁達(dá)，再加上半生之際遇，使得他凡事都無可無不可。這般無可無不可，看似吊兒郎當(dāng)，又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事實上，卻有其根柢之大氣與元氣。
因為大氣，所以劉邦素來寬厚，故而在起事群雄中，楚懷王獨獨許他進(jìn)軍關(guān)中，遂成日后漢王大業(yè)。又因為大氣，故劉邦海納百川；論運籌帷幄，他不如張良；論后勤補給，比不上蕭何；論戰(zhàn)必勝攻必克，更遠(yuǎn)遠(yuǎn)不及韓信；但“無甚才能”的他，憑其胸襟，憑其氣度，卻能將這天下第一等俊杰盡納彀中，開創(chuàng)了亙古未有之新局。
劉邦的元氣，更是驚人。當(dāng)年曾國藩討太平軍，多有挫折，上奏戰(zhàn)果時，原說“屢戰(zhàn)屢敗”，后又改“屢敗屢戰(zhàn)”。這一改，固然好，但終究經(jīng)過了一番轉(zhuǎn)折。若是劉邦，憑其根柢之元氣，屢敗屢戰(zhàn)，本屬當(dāng)然，連轉(zhuǎn)折都不必。在他看來，顛躓踉蹌，原屬尋常；回過神來，也就得了。正因老被嫌棄、被笑話、被當(dāng)成冤大頭，使他在呼吸吞吐之間、回身轉(zhuǎn)圜之際，都毫不執(zhí)著，也毫無掛礙。對中年以前一直無籍籍名、兩千年來名聲也未必多好的劉邦而言，人生起落，一如花開花謝；而沙場爭戰(zhàn)，即使輸?shù)迷俨豢?、逃得再狼狽，那都不過，就是一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