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檐上的月亮》收錄了少數(shù)民族作者阿微木依蘿的32篇散文,如《檐上的月亮(七章)》《小馬哥和他的女人》《走族(三章)》《藍帽子》等。這些散文以生活的寫實為主,以阿微木依蘿在浙江、涼山、東莞等地的生活為背景,描述了作者與親人、朋友以及在進城打工的過程中認識的其他陌生人之間的小故事。作者對人物的刻畫惟妙惟肖,生動刻畫小人物群像的悲歡喜樂。如《檐上的月亮》中從兒童的視角描寫母親、父親與大伯母、大伯父等之間的生活瑣事以及微妙又復雜的人際關系,語言靈動活潑,幽默風趣,形象地展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親人之間、鄰里之間的親密關系。
☆ 阿微木依蘿的散文為讀者描繪了一幅幅色彩鮮麗、生動活潑的小人物生活圖景,讓讀者了解到不同個體豐富有趣、充滿差異性的精神世界。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人。作品見《鐘山》《花城》《民族文學》《散文》《天涯》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一部。曾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中短篇小說獎,第二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2016年度散文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新秀獎等。
檐上的月亮(七章)1
落葉25
小馬哥和他的女人38
走族(三章)46
行乞者82
手藝人87
藍帽子92
馬前卒99
母親104
空殼子111
流浪的彝人116
泥人往事138
命運捕食者150
聲音捕食者155
漢字捕食者159
工廠捕食者164
跑馬山169
火車上的男人176
緣分191
理發(fā)店204
隱心人210
房東太太220
鼠隱228
旱地233
隱者或飲者263
冒險家269
夜盲癥274
失蹤者279
騎手284
游牧者302
回頭路307
秋千上的落葉312
☆ 新生代作家阿微木依蘿在她的文本中有著野蠻生長的生命力。她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作者,以其獨特、純真的視角描寫了一代農(nóng)民工背井離鄉(xiāng)進城打工的悲歡喜樂。
☆ 阿微木依蘿寫了自己山里山外的人生,寫了童年時山里的家鄉(xiāng)人,寫了在城市中討生活的小人物……這些人物本身鮮少附著歡樂的色彩,但作者并不煽情濫情,反而用幽默而輕快的遣詞造句風格營造出“生活不過如此”的沖淡氛圍。也正是這種藝術上的努力方向,讓文集的基調(diào)并不低沉,反而透過生活的重重幻象折顯出堅韌而溫情的輝光。
當文學同質(zhì)化趨勢越來越明顯的時候,彝族作家阿微木依蘿的文字里的異質(zhì),就顯得尤為寶貴,值得我們用心傾聽。
——江子
彝人阿微木依蘿的文字,具有強大的野生性,如星辰繁衍穹宇之光,在散文界是罕見的。她天生詼諧,內(nèi)心敦厚,以至于她的散文如綿長溪流。她是一顆藍寶石,正散發(fā)幽藍的光。
——傅菲
☆ 我們游走于城市,靈魂卻迷失于荒野?!絹碓蕉嗟霓r(nóng)民走進城市成為新一代的打工者,卻生活于城市的邊緣。身份認同的焦慮成為新一代打工者的精神寫照。阿微木依蘿關注底層邊緣小人物的精神世界,表現(xiàn)了深沉而內(nèi)斂的悲憫情懷。
檐上的月亮(七章)
發(fā)
奶奶在老房子下面種了一片魔芋,高的高,矮的矮,稈子像蛇。我爺爺端著煙桿在黃果樹下說,你奶奶和魔芋是一天生的,一天中的任何時候看見她,她都在魔芋地邊或者魔芋地里。
確實和爺爺說的一樣,奶奶每天都在魔芋地忙活。魔芋活著的時候給魔芋施肥除草,魔芋死了給它們收拾殘根爛葉。奶奶從來不準我們?nèi)ニ哪в蟮亍?p/>
麻臉嬸子說,我奶奶年輕時候有一頭黑亮的頭發(fā),可是后來再也沒看見她的頭發(fā)了。
奶奶的頭發(fā)都裹在一條青色的帕子里。帕子舊撲撲的,在腦袋上纏成一個不太好看的像魔芋一樣的疙瘩。我有一次和麻臉嬸子吵嘴,她罵我是老尼姑的孫子。過了好長時間我才搞清楚她為什么這樣說。原來是因為我奶奶的頭發(fā)。我又找麻臉嬸子干了一架,追在她屁股后面大罵。
麻臉嬸子放下挑水的擔子轉(zhuǎn)身就吼,滾!
其實我也很想看奶奶的頭發(fā)。但是沒有機會。她從來不當著我們的面摘帕子。
有一天我在奶奶的耳根下看見幾絲灰白的頭發(fā),是從帕子里漏出來的,被一陣小風吹得飄飄揚揚,像白色的雨?!澳愕念^發(fā)還在嗎?”我忍不住問。
奶奶怔了一下說:“哪個喊你這樣問的?”
我低下腦袋不敢回話。
我們家背后有幾棵花椒樹,還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那棵無名樹上纏著許多可以喂豬的藤子,春天葉子透綠,夏天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色碎花。奶奶把那棵樹當成她自己的,誰也不準動那棵樹上的豬草。她在樹下插一圈小竹竿,將這棵樹圍了起來。
我有時爬到無名樹上藏起來,躲在蓬松的藤子里,只要奶奶在樹下坐著縫衣服,我就會看見她包著的帕子頂上冒出的幾根白頭發(fā),是從單層的青布帕子里鉆出來的。比耳根前后冒出的頭發(fā)多,在青色帕子的映襯下,那白發(fā)十分顯眼。
她一定沒有想到有人會爬到樹上看她的頭發(fā),所以她看四下無人,就取下她的青布帕子整理起來。她一摘帕子,我看見那稀少的白發(fā)薄薄地蓋在發(fā)紅的頭皮上,她肯定感到有些冷,快快地解下圍腰裹在頭上。
“頭發(fā)是白的?!蔽以跇渖献匝宰哉Z。
“嗯?”她驚慌地四處看了一下,最后發(fā)現(xiàn)我在樹上,抄起一根竹竿把我刷了下來。她把青布帕子整理了重新包上去,鉆出來的白頭發(fā)又被壓下去,看不見了。
“為什么是白的?”我仰著腦袋。
“和你媽一樣,話籮籮?!蹦棠叹玖艘幌挛业谋亲?。
我感覺魔芋才是奶奶的孫子。她即使吃飯也要端著碗走到魔芋地邊,要是看見哪一棵魔芋倒在地上,她立刻丟了碗就去把它扶起來。我要是摔了一跟頭,她只會懶懶散散地說:“摔得好?!?p/>
那天我看見奶奶坐在蜂桶邊扎掃把,她和舅婆坐在一起。她們都很老了,眼神不太好,掃把扎得彎彎扭扭的。
“人老了頭發(fā)就金貴了?!本似湃∠滤呐磷?,她不怕被人看見。她小心翼翼將頭發(fā)梳理一遍,用一根黑毛線扎成兩股辮子繞在頭上,毛線比頭發(fā)長,繞了很多圈。
“你還好,白頭發(fā)不多。我的全都白了。都不敢摘帕子讓天看啦。想想這日子過得多快,這些娃娃(指著我),昨天還在吃奶,今天就滿地亂跑了。”
“日子快喲……”舅婆沒再往下說。她看我一直在用眼睛瞄著她的頭發(fā),趕緊將帕子包了上去。
奶奶的魔芋地只允許舅婆去,她們忙完了就坐在魔芋地邊,看地里飛出飛進的雀子,看對面山上的羊群。我像一只小狗蹲在她們背后,等著她二人可能回頭看見我時扔給我一把瓜子。她們嗑著瓜子。有時狗也跑去坐在她們身邊,她們一聲不響,狗也一聲不響。
舅婆后來也不在我們面前摘帕子了。
眼
大伯母長得非常胖,她的眼睛卻很小。她家門口有一塊大石板,她的空閑時間都打發(fā)在那里:蹲在石板上,看天,看山,看經(jīng)過她門前的人。
王叔叔說,老婆就是看門狗。討老婆就要討我大伯母這樣的。
我大伯說,他下輩子再也不討這樣的懶婆娘,門口那塊石板是她坐平的。
有一天,我爸和大伯打了一架,他們把帽子打落在一條山溝里,我和姑姑找了兩天才找到。帽子被泥巴蓋得只露一個邊角,很多絲茅草倒在地上,路邊的一些莊稼也打倒了,像老熊從這里滾了一遍。姑姑說,看吧,你爹和你大伯這兩個不成器的,為了你的懶伯母干架了。我說為什么要干架。姑姑說,你爹說你伯母像王母娘娘,管得你大伯屁也不敢放一個,你大伯說他沒有被王母娘娘管,他想放多少屁就放多少屁,就這樣你說我說,說到最后打了起來。
我爸和大伯打完架各自回家睡了三天,他們都受了傷。我把帽子交給爸,他有點傷心地靠在床頭說,你遇到你大伯,他要是跟你說話,你就跟他說,我不要和你說話,他問你為什么不和他說話,你就說,你把我爸的脖子抓出血了。
我媽在門口偷聽,笑得要背氣的樣子。
從那天開始我就決定不和大伯說話了。但我必須把我的想法跟他說。那天我看見大伯從對面小路上經(jīng)過,我趕緊跑去跟在他后面。他果然扭頭和我說話。我心里高興得要死,但又怕他揍我。終于我還是說話了,想到我爸出血的脖子,我來了勇氣抬高腦袋說,我不想和你說話,你把我爸的脖子抓出血了。大伯愣了一下,臉紅筋脹回我一句,他把我腦門都打扁了,怎么不說!
大伯母有半個月看我不順眼,她的小眼睛睜得很大,比平常大多了??晌也慌滤N艺諛尤フ姨媒阃?。
有一天我又去找堂姐,堂姐不在家。大伯母坐在石板上吹風,屁股上掛著一大串鑰匙。她眼睛瞇得很小。
我姐呢?我問她。
上街了。她說。
我默默地坐在她旁邊,想不出接下來該找點什么事情干。她居然跟我講起故事來了。真稀奇??上н@故事講得真夠爛,后來干脆不講了,嘮嘮叨叨說了很多她自己的事情。她說到奶奶,然后小眼睛睜得更大,比看我不順眼時還大。她說,你奶奶說我偷了她的雞仔,這個老巫……太婆,我偷她的雞仔干什么?上個月說米少了,起先說是你媽偷的,后來是你嬸子,再后來就是我。不過我倒是真的摘了她一個南瓜,長得怪嫩的,可那是當著她面摘的,不算偷。都說我懶,我這糧食自己跑來的?我這些兒女都是不吃飯長大的?你流汗水的時候她們看不見,你坐在這石板上休息她們就看見了。一天到晚要像牛一樣,身上套著韁繩才算是好牛,身上光禿禿的就是懶牛。我就是要坐平這塊石板!我還要坐爛它!
我在石板上跳了兩下,石板硬邦邦的。
那天我在伯母家吃飯,她家廚房有點小,伯母又太胖,好像是卡在廚房里的。我把著門框看她洗鍋,她身前的肉擠在灶臺上。
堂姐從街上買了幾張紅紙回來,紅紙上寫著字??床欢?。堂姐還買了一身紅衣裳。大伯母很開心,她白天坐在石板上嘮叨時睜得溜圓的眼睛這時笑成一條縫。她說,以后要好好地管住自己的男人,管得住男人的女人才是女人。整天放著男人四處喝酒打架鬧事的女人是窩囊廢。我這輩子背著“王母娘娘”的罵名,我也不怕。伯母還看了我一眼說,腦門打扁了怕什么,腦殼還在,這么大的房子還在,起碼喝橘子水不用省一口給這個,省一口給那個。
橘子水?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爸從外面買了一小瓶橘子水,我忍不住喝了很多,我爸說我沒良心,我應該省幾口給我弟弟和妹妹。這事情我跟伯母說過。她記性真好。
過了幾天,堂姐就把那身紅衣裳穿上了。一直來伯母家?guī)兔Ω苫畹母绺缫泊┝撕芎每吹囊律?。伯母說,以后我就不能喊他哥哥了,要喊姐夫。
我有了姐夫以后,大伯母在石板上休息的時間就更多了。
王叔叔跟我伯母說,你在養(yǎng)膘嗎?我伯母半瞇著眼睛回答,是的。
我爸跟我伯父又打了一架,這回我爸沒有戴帽子,伯父沒有拿電筒。
王叔叔跟我說,你伯母的眼睛越來越大了,好像一對圓滾滾的銅錢眼。你姐夫給她家掙了不少錢吧?上門女婿就是騾子命。
我姐夫后來帶著堂姐走了。王叔叔好像很開心地跟別人講,看,走了,終于拍屁股走了。
我伯母又和從前一樣忙碌,這之后她坐在石板上休息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眼角上的細紋比從前更多,臉色也被太陽曬得黑乎乎的。有天我看見她背著好大一捆草從對面的山路上摔了下去,半天才從草堆里爬出來。摔了那一跟頭沒過幾天,她又被一只狗咬傷了腳。伯父讓三叔的兒子朝傷口撒了一泡尿。他說小孩子的尿是藥。那之后,伯母走路一瘸一拐,她又和從前一樣坐在石板上休息,不過她的手沒有閑著。她坐在石板上縫衣服,剝玉米,挑揀豆子里的小石頭。
王叔叔說,看,你伯母又要養(yǎng)膘了。
我把王叔叔的話說給伯母聽,她正在穿線,抬著眼睛,舉著一根繡花針和一條黑線,半天才說,你王叔叔家今晚吃的什么?
她猜到我剛從王叔叔家里蹭飯回來。
酸菜湯煮老四季豆。我說。
我家今晚吃雞肉。她笑瞇瞇地放下針線,進去拿了一只雞腿給我。
養(yǎng)膘要有養(yǎng)膘的東西才是。她指著我手里的雞腿說。她把針線重新拾起,眼睛睜一只閉一只,斜斜地對著快要落坡的太陽,將那條黑色的線子穿過針眼。
鼻
三嬸一早一晚都端著銅鏡照她那矮趴趴的已經(jīng)瞎了的鼻子。從前這銅鏡是不用的,現(xiàn)在天天擺在她手中。早些天她從麥地里回來,鼻尖上粘著幾粒麥子,三叔說,你的鼻子長莊稼啦。她沒有搭理?,F(xiàn)在她話多了起來,“我的鼻子瞎了?!彼f。
這天中午,她又端了銅鏡坐在門口。精神不太好,頭發(fā)散披著。她用拇指和食指,順著兩眼之間往下揉,這動作就像她在麥地里扶那些已經(jīng)結籽的麥稈:它們倒下去,她用兩根手指將它們挑起來,搭在其他麥子身上。可是這臉上的鼻子就只有一個,沒有另一只鼻子可以依靠。她將鼻子揉得有些發(fā)紅,鼻梁上的黑斑也紅了。
我把黃果皮遞到她的鼻子前。問,聞得到嗎?她搖一搖頭。我又將果皮卷起來擠了一下,果皮里的水像下雨一樣撲到她臉上。她打了個重重的噴嚏,使勁掐了一下鼻子。
我說,鼻子瞎了,還會再長一只鼻子。我正在上小學,讀到那篇關于壁虎尾巴的課文。
三嬸聽完大笑。
比土阿媽用她不太通順的漢話說,你三嬸是你三叔和你爸爸從外面偷回來給你三叔當媳婦的??纯纯?,和她的鼻子一樣不值錢啦。
比土阿媽這話把我繞暈了。聽著好像我有兩個三叔似的。但我還是將它繞給三嬸聽。她聽完只說了三個字:死彝教。
三嬸,我們也是彝教。我怕兮兮地提醒她。
三嬸確實是和三叔偷跑來的。在她結婚的當天從半路上逃跑了,和三叔藏在山林里,當然還有我爸,還有另外幾個人。我爸是被三叔喊去負責打架的——另外幾個也是負責打架——如果當時需要打架的話。對方人多勢眾,他們也人多勢眾,并且藏于暗處。他們很順利地把三嬸帶了回來。三嬸很多年沒有回娘家,直到她的大兒子出生才敢回去。
這個“不值錢”的媳婦有人喜歡也有人不喜歡。喜歡的人說她膽子大,敢從結婚途中逃出來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人說她丟本分,從結婚路上跑出來活得臉不紅筋不脹,太臊皮。她們說,這樣的媳婦是“養(yǎng)不家”的,早晚還會跑路。
可是三嬸沒有跑。
這些舊事都是奶奶告訴我的。她把那些人的樣子和說話的口氣都模仿得很到位。那些人在遇到我的時候,問起關于三嬸的事情,也是那樣的動作和語氣。
現(xiàn)在,三嬸端著銅鏡認真修理她的鼻子。她的動作像在修理那些壞掉的家具。也像在麥地里撿麥穗。
鼻子瞎了就瞎了。管它呢。三嬸自言自語。太陽落坡時,她將那面銅鏡放到高高的窗臺上去了。
奶奶說,你三嬸最值錢的就是鼻子。我的辣椒都是她舂的。我很多別個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是她幫的忙。鼻子瞎了有什么關系?正好什么味道也沖不著。什么味道想沖也沖不著。眼睛不瞎就好。大好。
嘴
陳奶奶吃了一條蟲子,我看見的。
你說我為什么不喊住她的嘴?我喊啦!我說,陳奶奶,那酸菜吃不得啦,發(fā)霉啦。她說吃得。沒有什么是吃不得的。
我當時就想,要不要跟她說她吃了一條蟲子呢?真惡心。但我真的這樣說了。她聽完只吐了兩泡口水。就這樣。
我還記得當天的情景。是個傍晚,下好大的雨,她坐在堂屋中間,將那碗有蟲的酸菜端到桌子上。她的眼睛已看不清東西,那碗酸菜是摸著放到桌上的。然后她又摸來了凳子,最后又給我摸來一只飯碗和一雙筷子。我跟你們說,陳奶奶雖然眼睛不好使,但她的手就跟長了眼睛一樣。她地里的雜草都是這手上的眼睛看見的。當然有時她會意外地觸著蕁麻和刺,所以這手粗糙難看,有著許多至今沒有愈合的傷口。
陳奶奶一個人吃飯從來不炒菜,嫌麻煩。她說,要是知道我那天去吃飯,就給我殺一只雞。(這后來我去了好幾次她也這樣說。)
我們在飯桌上說了很多話。她說得最多。
她說,當年——她喜歡以“當年”開頭——我們剛搬來這里,這里的草只有耗子毛那么深,現(xiàn)在這草長得比人還高。這里水源好,土地好,苞谷結得大個。你是不看見我老家的苞谷,喲喂,蟲子都比苞谷大!我小時候,就愛捉苞谷稈上的蟲子炒吃,有股苞谷的味道呢!剛才這蟲子,味道淡,不如苞谷蟲好吃。什么?臟?小短命的,餓你三天板凳腳也會咬一口,不知好歹!
我望了一眼酸菜盆里的另一條蟲子,它個兒小,瘦,米粒那么長,肚皮上有細細的小腳。我要嘗一嘗它的味道嗎?我在心里這樣問自己。我正在猶豫,陳奶奶又把它喝下去了。這回她是端著盆喝的。
我后來又去陳奶奶家吃飯,她的手像是生了重病,一直抖啊抖,碗里的湯都灑出來了。還有她的嘴巴,因為牙齒掉得只剩三顆,一嘴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嚼。
我說,陳奶奶,你生病了嗎?
她說,生病了。生大病了。吃五谷雜糧的都要生病。
陳奶奶的手雖然抖個不停,但她手上的眼睛靈得很。她每天還堅持去地里除草。她也除不了幾根草??伤裰嗣砸粯酉矚g往地里跑。她的手一觸到泥土,我就看見她皺巴巴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她用顫抖的、急喘又緩慢的聲音說,一摸著這泥巴,心里就踏實。
陳奶奶像年輕人一樣忙活,她的眼睛看不見太陽了,所以她用手在地上找太陽:她把手放在泥巴上,去感覺陽光的溫度。只要她說,溫吞吞的,還早,那她就會留在莊稼地。她又說,涼悠悠的,可以收工了。她就會緩慢地,像爬蟲一樣回家。
她每天出工前都把手放在墻壁上找太陽。只要感覺太陽暖烘烘地在墻壁上,她就可以放心出工。下雨天她是不出工的。
以前她沒有想到在墻壁上找太陽的辦法。以前她只打聽太陽。她問我,今天有太陽嗎?我說有。她就會拿著已經(jīng)銹了的鐮刀和一只撮箕出門。
有一天,我去看陳奶奶,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去莊稼地了。她躺在火塘邊,眼睛半睜半閉,手比從前更抖。我有點看不清她,火塘里的火就要熄滅。我喊她,她沒有理我,只像老貓一樣動一動身子。
我跟你們說,陳奶奶只有嘴巴還有動的力氣。她再也不能起來給我摸一只碗和一雙筷子了。
耳
我媽靠在墻腳生悶氣,昨天晚上,我爸的小腳趾被耗子咬了。他說流了起碼有半碗血。然后他埋怨這屋里來了這么多耗子是因為我媽沒有本事,她連只耗子都毒不死。她就因為這埋怨坐在那里生了一上午氣。不吃飯。
你不餓嗎?我湊上去問她。
她瞪著我說,爬開些!然后她又說,根不好,種不好,蘿卜開花籽不好,和你爹一樣,都他媽沒有良心。她說早知道這樣,就不該把我生下來。這話她經(jīng)常掛在嘴邊。和平常一樣,說到這兒她甩起了眼淚。
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回你外婆家去了,還守著這個爛心肝的!她往墻壁上擦了一把鼻涕。
我像往常一樣坐下來聽她說話。因為這個時候走開會被抓回來打。
就在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我大伯母來串門了。她總會在我父母干架之后來串門。
我記得王嬸子說,你爹媽之所以干架,就是因為你大伯母,她總是在你爹和大伯一桌喝酒的時候說,喲,老二怎么才喝這么點,是不是耳根子也變軟了,二嫂也當上王母娘娘啦?你爹就是為了證明他的耳根,才故意找你媽吵打。就這么回事。怎么?你不相信!小短命的,我是看你可憐,你爹打你媽,你媽干不過就拿你出氣,我這全是為了你好。以后他們吵打,你躲著點吧。
我后來也覺得王嬸子確實對我好。如果我是她生的就好了。
大伯母走到我們面前,拍了兩下褲腳的灰塵,也靠著墻坐了下來。
怎么的,又干架了?大伯母抓了一把泥沙在手里搓。她半瞇著眼。她的狗也跟來了。
可不是。耗子咬了他的腳趾。我媽憤怒點頭,語氣很重。
大伯母哈哈大笑,說這老二的脾氣怎么和他的帽子一樣討人嫌了。耗子咬了他的腳一定是他腳臭,耗子以為是臭襪子,要拖去做窩,錯咬的。大伯母說得非常肯定,好像她就是那只耗子似的。這之后她還告訴我媽一個新聞,說我爸和山上那個長得像白骨精一樣的女人有什么問題。絕對的。說到那個白骨精,她也相當嫌惡的樣子,往地上吐口水,嘴巴有力地“呸”了一聲。
我知道大伯母為什么也這么厭惡那個女人,雖然我沒有見過,也許見過,但我從王嬸子那里得知,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實在好看,我大伯對她有心思。她大概也有。他們這點兒心思后來讓王母娘……我伯母知道了,更要命的是,她還知道我奶奶曾經(jīng)夸贊那個白骨精,說看那大屁股,就是可以生一窩兒子的料。從此我伯母看那個女人的時候眼睛就睜得特別大。
有一次那個女人來伯母家找水喝,王嬸子這樣形容:她從山下來,背著一只大口袋,汗衫都濕透了。她問伯母有沒有水,給她喝一口。我伯母頭一天正為了她和大伯鬧架,氣還沒消,于是“呸”地往地上吐了一記口水,說,喝去。那女人氣得冒煙,但實在沒有力氣干架,搖頭晃腦指天指地,什么也說不出來,走了。
白骨精是大伯的。由于想到王嬸子的話,我肯定地朝她們點頭說。
我媽和伯母聽到這句岔話突然停了下來,吃驚地望著我。她們互相看了一眼。大伯母臉紅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住。她正在教我媽怎樣找機會教訓白骨精。她敢保證,我爸和白骨精絕對干凈不了。
爬開些!我媽攆我走。
大伯母吞了一下口水,好像她還要說點什么但沒有說得出來,吞下去了。
她們再沒什么可說的時候,決定散伙。大伯母起身拍拍屁股跟我說,你跟我來吧?我送你些白糖沖水喝。
我驚恐地望著她。我想到奶奶講的故事,說從前有個小孩,因為亂講話被毒死了……
來挑撥了一上午,我的耳朵也該喝點糖水補一補(她用小手指掏了一下耳朵)。你跟著去唄,多拿點。不要白不要。我媽看大伯母走遠,對我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生氣了。
既然我媽這么說,我只好跟去。
我跟在大伯母背后,走到紅椿樹溝,遇見王嬸子了。她長笑著和伯母招呼,完全看不見我的樣子。狗也很高興地在腳前跳來跳去。然后她們坐在泥坎上說話,說關于我媽的事情。
……不是打著火把自己來的嗎?大半夜的偷跑出來。她娘家人都不同意,她自己溜了。聽說那天下著飛雨,周身澆得透濕,你婆婆開門一看,呀,驚了一跳,以為見著鬼了?,F(xiàn)在可好!那男人可不是她想管就管得了的。一看她就沒有那個本事。總的說來,這自己來的,就是不值錢!
該背時!伯母拍著她之前被狗咬傷的左腿說。由于下力重,她趕緊揉揉。
她們邊說邊笑。最后王嬸子說,這女人家,就數(shù)我伯母最有本事,看我大伯如今是越來越像個男人,出門穿得像樣,回家吃得像樣,就是從前那瘦巴巴的臉,也因為今天這光亮的腦門給撐得很有門面了。原來男人腦門上脫掉幾根頭發(fā),不但不顯得老氣,反而顯得洋氣,看上去像個教書的。……還有我大伯的耳朵,一看就是有福氣的人。耳垂那么厚。貴氣。
可是王嬸子之前跟比土阿媽說,我大伯那耳朵,軟趴趴就要掉下來,一看就是被揪成那個樣子。貴屁。
可是我伯母現(xiàn)在聽得實在高興,她跟王嬸子說,哎呀,砍腦殼的,我去趕場買了幾斤白糖和雞蛋,正想喊你一起,我煮的荷包蛋可不是一般的好。來來。她起身拉著王嬸子走了。狗也不要了。把我也忘記了。
她們走去十步的樣子,聽到狗叫,扭頭看狗才看見我。
伯母說,小短命的,躲在那兒一聲不吭。還玩!還不回去,等下你媽打不死你!
腰
比土阿媽年輕時候住在老高山,她們那兒的婦女全都用腦袋背水,就像牛那樣,往腦門上套一截繩子,水桶吊在背后。因為山路險滑,她們走路的時候腳趾要狠狠抓著地面,所以她的腳趾頭也成了木匠用來抓檁子的抓釘……這樣比喻也不太準確……對了,你見過那種煮熟了的雞爪子嗎?向里彎著,倒鉤刺一樣的。就是那個樣子。
有時候她的鞋子里鉆了泥沙,她脫下來抖沙土的時候可真費勁,因為泥沙根本不在鞋子里,而是在她的雞爪子一樣的腳趾頭中間。她得用一根狗尾巴草刷出去。她是不舍得用水洗的。在高山頂,水比腳趾頭金貴呢。
伯母說,看見了吧,她今天這么大的脾氣和腦門上的牛勁,全是背水背出來的。還有,她為什么走平路看上去也那么用勁呢?老習慣啦,她的腳趾頭早就不管平路還是陡坡,一味要抓著走。
比土阿媽說話總喜歡把腦袋往前一沖,倒真有幾分牛要拱土的樣子。
不過她最能顯示背水的是腰。她的腰就是一根豎著的扁擔??墒乾F(xiàn)在看著有點細弱,“要斷了吧?”她也經(jīng)常這樣說。
她閑下來的時候,最愿意跟我們講她背水的日子。除了我們再沒有大人肯聽她嘮叨了。王嬸子說,天天講她背水背水,煩死個人!
比土阿媽脫下她的鞋子,告訴我們她是怎樣練成了這樣一雙腳爪。還有她的腰。她讓我們伸手摸一下,然后問,是不是感覺到有水桶壓過的痕跡,還有小石子印在腰上的感覺?
我們糊里糊涂點頭又搖頭。
有是沒有?她又問。
我們要說,有,有這么大。比畫出一個磨盤大的石頭樣子給她看。她就會很高興地說,對嘛,我這腰,它是有牛神附體,全村沒有一個女人能背水超過我。這么的……
如果我們說,摸不出來呀,就那么幾顆肉疙瘩,它算石頭嗎?比土阿媽很生氣,她把腦門往下一送,低眼瞪著我們,我們趕緊縮起來。
可是劉嬸子說,你們不要聽比土阿媽吹瞎牛,她的腰早就報廢了。上回她家老頭子摔在泥溝里,她都背不回來。
我們把這話說給比土阿媽聽,她嘴皮抖了幾下,恨恨地望著劉嬸子的屋檐說了三個字:老母牛(劉嬸子的綽號)!
有一天我們看見比土阿媽去水井邊打水。用那種我們也可以搬動的開著大口子的膠壺。那膠壺從前是她丈夫用來打酒喝的?,F(xiàn)在她丈夫老得走不動了,打酒的力氣也沒有了,這膠壺便用來取水。
比土阿媽,你為什么不用桶?我們指著她的腦門說,快用你的腦袋背水呀。
她靠在大石頭上,懶懶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指著腦門說,知道吧,我的腦門滾燙,它生病了。
比土阿媽的腦門就那么一直病下去了。一直沒有好。那之后我們每次看見她取水,用的都是膠壺。
她的腰好像病得比腦門還嚴重,連半背簍豬草也背不動。她也不再讓我們摸她腰上的“石頭”和水桶壓過的痕跡。甚至到后來她干脆把我們都忘記了。我們經(jīng)過她身邊,她都是低著頭走路,腦門上的那股牛勁兒被帕子蓋住,看不見了。
劉嬸子說,看吧,我說她的腰早就報廢了。還不信。
肩
我病得在床上起不來。已經(jīng)一個多月。我媽走到我跟前,她大概在哪里剛剛落了幾滴眼淚,聲音輕得像在水上漂著。她要給我洗澡。這是一個月來第一次要給我洗澡。
那澡盆子是我更小時候用過的,現(xiàn)在我蹲在里面正好。
她說,你都九歲了??纯矗@三歲的盆子就可以裝下你。
我暈沉沉望著我住的竹樓,現(xiàn)在我看所有的東西都會動,都是活的。樓板上墊著的竹子就要站起來,就像晚上掛在山墻上擋風的薄膠紙,風吹三夜,就將它卷走了——它是敵不過那強風的。這竹子恐怕也要站到門外的竹林中去。
這時候竹樓外間傳來劉嬸子的聲音,她說,你這娃兒,怕是撞邪了。我瞧著像。然后她走了。她走路向上一沖一沖的,要捅天的樣子。
我媽裝著不看見,等劉嬸子走遠她才說,這個沖天炮!
但是我媽真的信了劉嬸子的話。她不僅想要請畢摩來打羊皮鼓,還準備去請住在山那邊的“黃神仙”。她自己還學了些什么東西,拿雞蛋在我身上滾一遍,打一碗水站三根筷子,在門背后豎著一支竹掃把……嘴里成天嘟嚕嘟嚕念些什么。她看上去神秘莫測,好像突然間學會了什么法術。這一切事情做完,再來看一眼我的氣色,問是不是好一些了。
我也不清楚病是不是好一些了。我想我應該好一些才行吧。
現(xiàn)在她給我洗腳。我從澡盆里出來,坐到床上了。她蹲在床前,頭低著。她的肩膀在我的眼底下晃動。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角度看見她的肩膀,是一根縮短的細扁擔??墒菑那拔乙詾檫@肩膀多么寬。有一陣子我們家里沒有借到耕牛,她和我爸商量,想用肩膀架著繩子犁地。因為她說,她在伯母家看電視,電視里那些拉船的人就是這么干的。犁地嘛,一個道理。她很自信這肩膀可以吃力。絕對的。我爸沒有同意,還讓她不要隨便開國際玩笑。
曲比阿媽說,看吧,不聽父母安排自己嫁來的人,就是這個下場。(她看見我媽終于借到一頭耕牛,自己犁地。)
劉嬸子接了曲比阿媽的話道,是呀,要是頭胎生個兒子,十年后還可勉強接她的班。看人家對門那個,四年生了兩個兒子。這都是命,她當初打著火把來,現(xiàn)在想打著火把回去,怕是萬不可能了。
我當時在她們面前玩泥巴,聽到劉嬸子說兒子,我緊忙站起身拍胸口說,我也是兒子。
劉嬸子和曲比阿媽相互笑了一陣,指著我:你是個屁。
劉叔叔好像更了解情況,他在眾人面前擺手道,你們懂個錘子,她那是自己喜歡。喜歡懂不懂?你們沒聽別個說嗎?她跑出娘家時跟她大哥說,就憑他那雙眼睛,也要值五千塊!
我也是聽劉叔叔這樣說,才知道我爸的眼睛值五千塊。
說到五千塊,我又想到我奶奶。她說我三叔的兒子值一萬塊,而我頂多就值一毛錢。
正當我想到這里準備開口問我媽,一毛錢多還是一萬塊多。她卻先說話了。
你會不會死?聲音很低,剛好讓我聽見。
我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東西,看到她的手在抖,連肩膀也在抖,好像在害怕什么事情。
不會。我說。
她立刻抬頭望著我。好像放下了什么讓她扛不動的東西,那肩膀也不抖了,臉上有了一絲笑意。
這天晚上大伯母來串門。她們坐在竹樓下聊天,吃著半碗瓜子。我躺在竹樓上,盯著落在眼前的半片月光發(fā)呆。
她們聊到了關于生女兒的事情。我大伯母說,她不再準備讓兩個姑娘上學了。反正山上這么多的女娃娃,都沒有幾個上學的。上學有什么用呢?再說那兩個不成器的,讀了三年不知道名字怎么寫,浪費錢。她要把錢攢起來,看以后她的小兒子有沒有上學的本事。
我媽說,應該盡力讓他們上學。尤其是女娃應該多讀書。如果她的肩膀不報廢,她還有力氣掙到錢,不管男女就一定要讀書。難道讓他們一輩子窩在這里嗎?像我們一樣,像路邊的草一樣,拔來扔在哪兒都沾著一腳的泥。
我伯母應該在嘆氣。然后她們聊了一些別的。臨走時,伯母好像留了一瓶子什么藥酒給我媽,她說,早晚往肩膀上搽一遍,脫皮的地方很快就長好了。
伯母走后,我媽打開瓶蓋往肩膀上抹藥酒。那酒味沖到竹樓上來了。我好像突然間有了力氣,起床趴在竹樓縫隙往下看。月光照亮了她的肩膀:繩子勒過的暗紅色痕跡。
這肩膀值多少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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