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個國王和他們的疆土》收錄了11篇小說,講述國王們的故事,卻不是我們平常看到的“正史”記錄中那些位高權(quán)重榮耀無比的國王,李浩把國王們從寶座上拉下來,還原成一個又一個普通人,真實“記錄”他們的心靈世界和情感體驗。小說一方面呈現(xiàn)權(quán)力帶給國王們的自大、驕奢、殘忍、猜忌、愚蠢;另一方面尤其善于挖掘國王們作為普通人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空虛、悲傷、絕望等,進而消除了國王身份的距離感和陌生感,從而與讀者構(gòu)成了某種對話。小說中的國王有一些有歷史依據(jù)(比如李煜亡國的故事),有一些是李浩的想象或者“重構(gòu)”,11篇小說單獨成故事,卻又仿佛可在各個篇章中找到彼此的身影,好似勾畫了一副各自雄踞一方的地圖,李浩借助各類想象式史書,以虛構(gòu)抵達“歷史真相”,實際上抵達了“人”的真相,這反而印證了李浩的想象力。
李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北四俠”之一。著有小說集《將軍的部隊》《誰生來是刺客》《變形魔術(shù)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贰堕喿x頌,虛構(gòu)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第九屆《人民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一屆孫犁文學(xué)獎,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
國王A和他的疆土1
國王B和他的疆土26
國王C和他的疆土66
國王D和他的疆土87
國王E和他的疆土106
國王F和他的疆土122
國王G和他的疆土146
國王H和他的疆土172
國王I和他的疆土197
國王J和他的疆土221
國王K和他的疆土254
這是一本充滿趣味性的歷史題材小說。李浩以“國王”“疆土”等意象為面具,重返歷史現(xiàn)場,對有史記載的國王故事進行復(fù)現(xiàn)和虛構(gòu),試圖抵達“歷史真相”,消除權(quán)力頂端的國王們的神話性質(zhì);在此基礎(chǔ)上,運用戲謔的語言進一步向前推進敘述,將國王們徹底凡人化,完成了對歷史的嘲諷與解構(gòu)。
每個故事里形象生動的人物塑造,精彩紛呈的心理描寫抓緊眼球。李浩將國王們身上的暴虐、殘忍、驕奢、喜怒無常、失望、悲痛等情緒用貼切的語言表達了出來。
實力作家不可錯過。李浩是當(dāng)下文壇70后的代表作家之一,獲得國內(nèi)眾多重要的文學(xué)大獎,諸如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等。
國王A和他的疆土
他恐懼夜晚。每個夜晚都讓他恐懼,提心吊膽,仿佛里面埋伏著窺視的眼睛或種種的怪獸,它們總想趁著夜色的遮掩悄悄爬到他的身側(cè),突然地抽出鋒利的匕首或齜開尖銳的牙齒。對于一直顯得無精打采的國王A來說,夜晚根本就是一種恐怖的象征,他不知道如此巨大的黑暗之中會有多少他不知的、不可控的事情發(fā)生,他猜不到。
《搜異記》一書中提到,國王A生性多疑,他不肯信任任何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是他的王妃、兒子還是母親。他甚至有一個習(xí)慣,某些邊地的奏折他都是讀過兩遍三遍之后再從反面看,似乎希望從紙的“反面”讀出些蛛絲馬跡。而另一部更為荒誕的野史《劉氏本簡諧錄》則認(rèn)為,國王A之所以多疑是因為他中了一種來自苗疆的蠱毒,在古老的巫術(shù)的作用下,國王A每日的睡眠都是噩夢連連。
是的,國王A一直噩夢連連,每個夜晚他都會在噩夢中大叫著驚醒過來。正是這個緣故,國王A出現(xiàn)在朝堂之上的時候總是一副昏昏沉沉、無精打采的樣子,他打著哈欠處理著大大小小的政務(wù),而那些大臣們則越來越謹(jǐn)小慎微,生怕哪一句話、哪一件事會讓煩躁的、倦怠的國王不高興,發(fā)一通火。因為噩夢,國王A的脾氣變得暴躁,這是不爭的事實,就連他自己也早意識到了。他告訴自己的大臣,如果他因為急躁而做出什么錯誤的決定,一定要想辦法及時地提醒——可是提醒有時未必有效,而且很有引火燒身的可能。
國王A恐懼夜晚。以至于,他在一吃過早飯之后就開始謀劃如何應(yīng)對夜晚的“即將來臨”。這在整個王宮里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兒。在王宮里,國王A的恐懼是有傳染性的,他的王妃們、侍衛(wèi)們以及太監(jiān)和雜役們也都染上了這樣的疾病??珊谝惯€是會來臨,國王A和居住于王宮里的每一個人對此都無可奈何。
每日黃昏,當(dāng)黃漸漸少下去而昏慢慢多起來的時候,國王A總是指揮他的侍衛(wèi)和太監(jiān)將他抬到后花園里最高的一座假山上——在那里,國王A可以多占有片刻夕陽的余暉。因此,他的夜晚會比假山下面的王宮遲到大約三分多鐘。(本來,國王A在某位太監(jiān)的建議下試圖將這座假山再次壘高,然而最終還是作罷。如果將假山壘高,下山的路就會變長也會變得崎嶇,增加的反而是直接暴露于黑暗中的危險性,后來國王A考慮到了這一點,他不得不再做權(quán)衡。)
通常,國王A會在不斷的歌舞、酒宴以及性生活中揮霍掉大半個夜晚,但用掉了大半個夜晚并不能完整地解決問題,還有一小半兒,那一小半兒夜晚更難處置。他甚至曾叫人在他的房間里設(shè)置了一面巨大的屏風(fēng),叫歌伎們在屏風(fēng)的另一邊徹夜彈奏——一旦入睡他依然會毫無抵抗地沉入噩夢中,而在樂聲的“伴奏”之下他的噩夢反而變得更為清晰也更為恐怖。何況,歌伎們的樂聲或多或少還是會影響到他,讓他的睡眠變得更艱難更遲緩,在白天的時候則更是無精打采。于是在三個夜晚之后他叫人撤走了屏風(fēng)和歌伎。那個晚上,沒有了樂聲,國王A睡得很實很香,但這一良好的狀況并沒有得到持續(xù),之后的夜晚他又陷進了層出不窮的噩夢里。
有一段時間,他叫四個妃子和自己同睡一張床,那個并不寬大的龍床被壓得吱吱呀呀,五個人擠得滿是肉的氣息,但仍然無法阻止恐怖像一根釘子一樣插入他的腦子里。
肖王妃——頗受國王寵愛的一位妃子偷偷記下了國王A那些奇怪的夢。是的,她是偷偷記下的,她記下來的本意是試圖找尋其中的規(guī)律,以便更深地了解國王,理解國王,更好地俘獲國王的心。肖王妃頗受國王A的寵愛,一度,國王A與她無話不談,引為知己,所以每次國王A和她睡在一起都會在起床的時候和她說一說自己的夢,而等他講完,也一定會加上一句,不要對別人談起(也許,恰恰是這句“不要對別人談起”,讓肖王妃動了悄悄記錄下來的心思)。
悄悄記下來,不可外傳——肖王妃當(dāng)然懂得,她做得小心翼翼,以至于除了自己絕無另外一個人知道這些記錄的存在。而之所以有了外傳,是因為國王A竟然毫無征兆地失蹤了。為了尋找國王A,為了給宮廷里的侍衛(wèi)、太監(jiān)、宮女們和心急如焚的大臣們提供一條或許有用的線索,肖王妃將她記下的那些拿出來,呈給了王后。
它當(dāng)然提供不了半點兒有用的線索,沒有人能從那些奇怪的,充滿著可怕、血腥和恐怖的夢里找到國王A消失的蹤影,沒有人能找得到。這些夢,似乎只能證明國王A在失蹤之前已被噩夢的繩索纏上,并不能證明別的。它,最終成為當(dāng)時大臣們、侍衛(wèi)們茶余飯后的笑料,而且流向了民間。
這些被記錄下來的噩夢之所以能流傳到民間,當(dāng)然和國王A的失蹤有關(guān),那些各懷心事的大臣們就如熱鍋上的螞蟻,某些一時不慎或者有著別樣心思的大臣竟然毫無防備地將肖王妃記下的夢散播到王城的各個角落,得到消息的王后那時已經(jīng)無力控制——那時,這個王國即將登上王位的新國王正在路上,他正帶著一支兩萬余人的精銳部隊從邊關(guān)星夜趕來。那時候,距離國王A的失蹤僅有三天,而距離他登上王位、成為新國王的時間也只有三天。
他是國王A的一個弟弟。
是的,如果不是國王A的消失,他也許永遠不會想到自己能夠成為國王,并擁有這個王國的全部疆土——至少歷史上是這樣說的。他的那支兩萬人的軍隊,也是在路經(jīng)臨吝城的時候向當(dāng)?shù)伛v守的將軍借來的,那位將軍考慮的是新國王的安全,所以他將自己的部隊撥出大半兒交給了新國王。
成為新國王之后,國王A的這個弟弟也下令將外傳出去的國王A做噩夢的消息收回,不允許再有外傳,但傾覆出來的流水如何能夠收回到已經(jīng)破碎的瓦盆中?這一命令并未得到良好的執(zhí)行,國王A的噩夢順著官道和河流越傳越遠。
現(xiàn)在,我們也來看看國王A的那些可怕的噩夢吧,看他都夢見了什么。
夢見1:背景是國王A的花園。興致勃勃的國王A正和一個面容模糊的大臣下棋。那時天空晴朗,幾只看上去仿佛是紙片的蝴蝶在花叢中懸浮著,它們自己并不扇動翅膀,似乎是風(fēng)在吹動,它們在風(fēng)中飄來飄去。
突然,國王A聽見自己身后一陣?yán)湫?,真的是冷笑,國王A感覺天氣隨著冷笑的聲音驟然地變涼,而天色也跟著驟然地暗下來,那些蝴蝶們也在巨大的風(fēng)中被驟然地撕成了碎片——天暗下來,那個面容模糊的大臣變得更加模糊,國王A試圖看清楚他的臉卻怎樣都看不清楚。就在國王A湊近去看時,面容模糊的大臣站起來,這時國王A才發(fā)現(xiàn)原來冷笑聲不是出自背后而是出自這個人的口中,他一步步朝著國王A逼近,國王A看見的是他的兩顆巨大的、閃著寒光的牙……
夢見2:軍機處,國王A在和幾個大臣商議一件好像很重要的大事,大家各抒己見,爭執(zhí)不下——他們爭吵著,爭吵著,話語稠密得像一團團的棉絮,國王A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插不進嘴去——“你們不能這樣,你們把我放在了什么位置?我的話,你們怎么不聽呢?”國王A不得不大喊,沖著他們的背影大喊,但是他們依然我行我素,根本沒有理會?!澳銈冊趺茨懿宦犖业脑捘??”國王A非常沮喪,他當(dāng)然受不了這樣的閑置,然而他也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昂冒?,你們商量?!本趩手械膰魽慢慢退到了一邊,他決定去看魚——軍機處的院外有一個碩大的魚塘,里面養(yǎng)著許許多多的魚——“你們商量,我自己去看魚!”國王A嘟囔著,可他小聲的嘟囔卻被那些大臣們聽見了。他們說:“好吧好吧,你去你去,哈哈哈哈?!眹魽想,我去看魚,你們笑什么啊,為什么要這樣笑呢?真奇怪!
國王A想著,他的腳已經(jīng)將他帶到了門外。他看到了魚,那些魚也看到了他,它們像往常一樣朝著國王A的腳邊游過來。國王A俯下身子,這時水里那些溫順的魚突然變了,它們變得碩大而猙獰,竟然驟然地?fù)湎驀魽,國王A躲避不及,腳下一滑便滑進了魚塘。那些魚,一下子聚集在國王A的身側(cè),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夢見3:一條有著奇怪花紋的蛇突然從房脊上掉下來,它把自己摔得滿身是血,有些地方已經(jīng)血肉模糊——它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吸著氣,看樣子已經(jīng)奄奄一息。國王A嚇了一跳,他大聲呼喊著叫侍衛(wèi)將它弄走,趕快把它弄走!但喊過之后,國王A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屋子相當(dāng)陌生也相當(dāng)空曠,只有他一個人在場。“來人!”國王A又喊,依然沒有一個身影,這讓他更加恐懼更加孤單。那條蛇,在地上扭動著,它爬得地上一片黑紅?!皝砣?!”國王A喊著,他喊得絕望。沒辦法,國王A只好自己走過去,用手提起蛇的尾巴——
奄奄一息的蛇張大了口。許多血從蛇的口中涌出來,地上一片黑紅,血暈染得很快,就像是會走的樣子……這時,地上那些蛇血一起蠕動起來,它們變成一條條的小蛇——至少有上萬條蛇,全身像血一樣紅的蛇。它們抬起了頭,吐著長長的信子。那些小蛇長得飛快,只一瞬間它們就擠滿了整間屋子,國王A的頭上、身上、手上、腿上都爬滿了蛇……
夢見4:他夢見自己被人殺了。許多人都目睹了他的被殺,刺客是在國王A的背后插入的刀子,而那些人,則在刺客的背后靜靜地看著。國王A轉(zhuǎn)過身來,他看到那個刺客正大搖大擺地走到人群的中間,周圍的人給他讓出一條小路,有意地讓他混跡于其中——抓住他!國王A試圖呼喊但完全喊不出聲來。那些人看著,看著國王A也看著刺客?!八钦l?你們看清他了沒有?”國王A向人群詢問,這次他感覺自己發(fā)出了聲音,然而并沒有誰回答。于是,國王A只得忍著劇痛走到那群人的面前,問:“剛才那個行刺的人是誰?究竟是誰?!”但沒有一個人應(yīng)答,有些人甚至把頭偏向了一側(cè)……
夢見5:他夢見一把刀子對他窮追不舍。他千方百計地躲閃著,可刀子總能追到他……
夢見6:國王A在花園里。他摘下一朵花來,那朵花實在鮮艷,而且有著相當(dāng)馥郁的香氣??删驮趪魽將花摘到手上,將它湊近鼻孔的時候,那朵花突然收攏起了香氣,飛快地變成了一顆猙獰的骷髏,而其他未被摘下的花則都變成了狂叫不止的牙齒……
夢見7:……
夢見8:……
夢見9:……
新登基的國王叫人四處張貼尋找國王A的告示,在告示中,他把國王A的失蹤說得極為隱晦,說他在狩獵的過程中不幸與侍衛(wèi)們走失,竟然再不見蹤影……告示中,新國王向A國所有的百姓、官員們發(fā)誓,他發(fā)誓國王A無論何時歸來,他都會主動向國王A交出這個國家和全部疆土,絕不食言;任何發(fā)現(xiàn)了國王A的蹤跡并向當(dāng)?shù)毓俑畢R報的人都將受到重賞;作為這個國家的新國王,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國王A,哪怕是他的一根毫毛——無論是誰,只要讓新國王知道他曾傷害過國王A,都將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誅滅他的九族。在張貼告示的同時,新國王還叫人找到國王A寵愛的肖王妃,叫她一遍遍地給自己講述國王A的那些夢,聽著聽著,新國王就會晃動著他的腳趾哈哈大笑:“我這個哥哥,從小就膽小如鼠。我就想不通父親怎么會把這么大的國家傳給他。也實在難為他了?!?p/>
(不過,沒用太長的時間,這種對夜晚的恐懼也傳染到了新國王的身上。他先后殺了三十七位大臣,換了三千名侍衛(wèi),將王宮的墻加高了三尺,可那種恐懼還是在夜晚席卷而來。新國王對大臣的誅殺引起了三次嚴(yán)重的叛亂,在最后一次叛亂中他被趕進一口枯井中。亂軍從遠處提來了水,一桶一桶地倒下去,將他淹死在井里。這是后話,與國王A的故事關(guān)聯(lián)不大。)
有關(guān)發(fā)現(xiàn)國王A的消息不斷傳向王宮,它們就像秋天里成隊的白鶴。這樣的消息實在難判真假,最初的時候新國王不敢大意,為此還成立了專門的機構(gòu)負(fù)責(zé)——然而那些消息不過是鏡花之影,水一動,那些影子便不復(fù)原來的模樣。半年之后,新國王對那些消息也不再用心,他變得懈怠、麻木。有時,他在同一時辰里連續(xù)接到七個密報,在密報中,國王A分別在東、南、西、北等七個方位出現(xiàn),地方官員也努力保證信息的精確,然而這位已經(jīng)厭倦了種種消息的新國王卻看都不看,將這七個密報一起投進了火爐。
它們變成跳躍的火焰,隨后是灰燼。
兩年后,國王A在距離京城八百余里的一座寺廟里出現(xiàn)了。那是一座極小的寺廟,也極為簡陋,少有香火。然而失蹤的國王A就在那里,他已經(jīng)成了一名僧人,他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正在清掃著寺門外的落葉。傳遞給新國王的密報中談到,這個消息應(yīng)是絕對準(zhǔn)確的,因為發(fā)現(xiàn)國王A的行蹤的人原是王宮里的舊人——一名宮女,她在出宮三年后成為人婦,若不是父親病重她去寺廟為父親祈禱,也許她永遠遇不到國王A。當(dāng)?shù)毓賳T為了驗證消息的可靠性也曾派出多人前去尋訪,得到的答案完全一致:他,即是消失已久的國王A。
當(dāng)然不能全信,這兩年里地方官員鬧出的笑話實在太多了,新國王不能只聽他們的奏報。于是,他派出自己的親信和國王A親近的舊臣前去打探,傳回來的消息也同樣確定:沒錯兒,是他。這事兒在當(dāng)?shù)匾呀?jīng)傳得沸沸揚揚。
得知這一消息的新國王興奮異常。
他摘下自己的王冠,脫下龍袍,恢復(fù)舊日里的打扮,將王冠和龍袍一起放進了一頂小轎——其實不用特別昭告,新國王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要將國王A重新迎回的消息不脛而走,又是一番沸沸揚揚——只是苦了沿途的一些小吏,他們頗為忐忑地猜度該以怎樣的禮節(jié)來迎接他們兩個。如果國王A真的被新國王說服重返京城,在接駕的時候他們是應(yīng)先向國王A朝拜還是先朝拜肯讓出位置和疆土的新國王?
這些令人糾結(jié)的問題并不在新國王的考慮之中,他一心要到山上去,到那個名為“惠澤寺”的寺廟中去,他要找到那個打掃積雪的僧人并將他拉回京城。被興奮燒灼的新國王一直睡不好覺,他竟然夢見了國王A所做的夢——當(dāng)他一臉驚恐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負(fù)責(zé)伺候的太監(jiān)并無多大驚訝,而是若無其事地將一條熱毛巾遞到新國王面前:稟告國王,我們大約還有兩個時辰的路程。您看,我們是不是在中途歇息一下?您實在是太累啦。
新國王趕到山上時已經(jīng)正午。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山上山下一片厚厚的蒼白,提前到達的官員和負(fù)責(zé)打掃的差役立在路邊,他們的臉和手都已凍得發(fā)紅。就在新國王行至寺門前的時候,一場新的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下——也許不是真的又下了一場雪——只是風(fēng)卷起了山上的積雪,然后又將它們重新灑在地上。新國王遠遠地看見了國王A,他穿著一身破舊的灰色僧衣,正在簌簌發(fā)抖地打掃著地上的雪。他掃得用力。
不過國王A的努力從本質(zhì)上講是無用的。雪還在下,他掃起的雪在風(fēng)中被重新刮了回來。剛剛掃過的地方,不一會兒,就又有了一層。
“三哥?!毙聡踮s緊上前幾步,他繞到國王A的面前抓住國王A的手,然后慢慢地跪下去。他跪在雪地中。
國王A的臉上沒有半點兒表情。他仿佛沒有看見跪在面前的新國王。
他將手從新國王的手中抽出來,然后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打掃著面前的積雪。被掃帚掃過的雪再也不是原來的那種白,它們沾滿了灰褐色的土,變得骯臟。
他把雪掃得紛紛揚揚。
紛紛揚揚。
接下來的故事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關(guān)于國王A,我們第一想到的便是那天在寺廟門口發(fā)生的事——不止一本史書曾對此有過記載,至于野史里出現(xiàn)的種種說法就更不用說了。讓它獲得更為廣泛流傳的是一出名為《讓冠袍》的戲劇——對于每個人都已耳熟能詳?shù)墓适挛也幌胱鲞^多的敘述,其結(jié)果就是國王A繼續(xù)進行他的打掃,而新國王則帶著失望在黃昏里下山。他未能說服國王A,甚至國王A都沒有聽他說話。出現(xiàn)在寺廟門外和新國王見了一面的國王A只是一個普通的僧侶,他早已沒有重新當(dāng)回國王的心思,對于國家、權(quán)力與疆土,國王A都已厭倦。
(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能將自己的一切交給遺忘,即使它是深思熟慮之后的結(jié)果。仿佛經(jīng)歷了失蹤之后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脫了胎也換了骨,那個昨天的他已經(jīng)與他毫無關(guān)系。難道,記憶就沒能給他留下一些痕跡?畢竟,他遺忘的是一個巨大的王國?。?p/>
然而,國王A做到了。他遺忘了他過去的一切,這一切當(dāng)然包括他的王國、巨大的疆域、大臣、奏折和沒完沒了的政務(wù)、常有水災(zāi)和瘟疫的民間、活在后宮里的母親和王妃們,包括花園里被他改變了高度的假山和山上的樹以及姿態(tài)各異的奇石,也包括他愛喝的苦蕎云霧茶,他所喜歡使用的紙和筆……在寺廟中,國王A做到了遺忘,他遺忘得那么徹底決絕,仿佛真有一刀兩斷這回事兒,仿佛一個人的記憶真的可以連根拔起,就連培育它生長的泥土也不剩下。
國王A,在那座并不出名的寺廟里專心地做著他的僧侶,甚至可以說他比以往這座寺院里的任何僧侶都更像一名僧侶。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wèi)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來善護念諸菩薩,善付囑諸菩薩。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云何應(yīng)住,云何降伏其心?……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復(fù)次,持國乾闥婆王,得自在方便攝一切眾生解脫門;樹光乾闥婆王,得普見一切功德莊嚴(yán)解脫門;凈目乾闥婆王,得永斷一切眾生憂苦出生歡喜藏解脫門;華冠乾闥婆王,得永斷一切眾生邪見惑解脫門;喜步普音乾闥婆王,得如云廣布普蔭澤一切眾生解脫門;樂搖動美目乾闥婆王,得現(xiàn)廣大妙好身令一切獲安樂解脫門……
每日早上,國王A會早早地起床,和其他的僧侶一起打掃寺院內(nèi)外,一起打掃冬天的積雪、秋天的落葉、銀杏樹墜落到地上的果實,或者春天時分楊柳們絲絲纏纏的飛絮。早課,誦經(jīng)的時間,國王A和其他僧侶一樣,打開面前的《金剛經(jīng)》或《華嚴(yán)經(jīng)》或《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耐心而認(rèn)真地誦讀,并將它們記進自己的心里、肉里、骨骼里。
有一次,一位老僧問正在抄錄佛經(jīng)的國王A:“這四年中,你對佛經(jīng)的誦讀有怎樣的感覺?”國王A停下筆來想了想,回答道:“如壘石,如綢紗,如流水,如空氣?!?p/>
國王A的回答可謂真實不虛。如果說剛進寺院的前兩年,他在背誦的時候可能還出現(xiàn)一點點失誤,或者停窒,或者阻滯,或者將凈目乾闥婆王的職責(zé)調(diào)換給華冠乾闥婆王,但兩年后,他所抄錄的那些經(jīng)文便成了流水。只要有一個開始,它就會不斷地涌出,沒有任何事與物可以減緩它的速度。而后,那些經(jīng)文又變成了空氣,在他的呼吸里,隨意自然,不被注意卻又無時不在。
在國王A五十四歲那年,他還曾作為主持在眾僧侶和信眾面前講了三個月的經(jīng)文,那時,他和其他得道的僧侶一樣,有著飄然的白須和深深的皺紋,一件很舊但很潔凈的袈裟讓他顯得沒有半點俗氣——此時,如果那位已經(jīng)被叛軍殺死的國王,也就是他的親弟弟能夠重新回到人間,站在僧侶和信眾們之間,他應(yīng)難以相信這個人就是曾經(jīng)的國王A——他的親哥哥。
和僧侶們一起起床,誦經(jīng),打掃,種些蔬菜;和僧侶們一起吃下那些毫無油水、難以下咽的食物,穿破舊的僧衣。國王A已經(jīng)和僧侶融合了,他唯一保留了一個和其他僧人不一致的習(xí)慣,就是他喜歡站在黃昏的寺門前,向著遠處的群山眺望。
前來拜佛的信眾問他,他說我在悟。
僧侶們問他,他說我在悟。
住持方丈問他,他說我在悟。
在這座偏僻的、香火不旺的寺廟里,曾有因為家中遭遇種種劫難、心灰意冷而投身到寺廟中的;曾有因為失去了所戀之人之物感覺空茫而投身到寺廟中的;曾有一些做過惡事心有悔意的人,為了來世的安妥而投身于寺廟中的;也有一些為了躲避戰(zhàn)亂、勞役和官員的欺凌而投身到寺廟中的……然而無論是誰,他們都有一條或明或暗的“塵緣”,他們都沒有國王A遺忘得徹底。
他不只遺忘了過去的一切,而且還遺忘了他的噩夢。據(jù)說,剛剛來到寺院里的前兩年,國王A偶爾還會被自己的噩夢嚇醒,一個人在黑暗中坐起來簌簌發(fā)抖,但兩年之后,那些曾糾纏過他、把他嚇醒的噩夢終于解開了繩套,再也無法將他縛住。
他的兒子曾來找他。帶著幾名警惕的侍衛(wèi)。
國王A不見,負(fù)責(zé)看門的僧侶告訴國王A的兒子,這里沒有國王,只有僧侶,你要找的人不在這里。
之后,他的兒子又來找過他,依然有幾名警惕的侍衛(wèi)跟隨——他又一次撲空,國王A依然不見。不過這一次,國王A的兒子得到了僧侶們傳遞給他的一張紙,上面寫著:放下。
兩年之后。他的兒子又來找他——這一次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侍衛(wèi),他帶來的是掛在面孔上的愁容和恐懼:“父親救我,現(xiàn)在,只有你能救下我啦!”
他見到了國王A。之所以能夠見到國王A,是因為他上山的時候正遇到國王A在寺門前打掃,已是深秋,不斷飄飛的落葉像一片片干枯的蝴蝶。“父親救我!”他的兒子跪在他面前,“父親,大事不好啦,現(xiàn)在,只有你才能把我救下來……”
國王A面無表情,他不緊不慢、專心致志地清掃著層出不窮的黃葉,將它們聚攏在一起,黃葉的沙丘一點點地升高——國王A仿佛沒有帶出眼睛,在他面前的兒子完全沒有被看到;國王A仿佛沒有帶出耳朵,他兒子的哭訴、求救也完全沒被聽到。掃完落葉,國王A返回廟里,他看都沒看兒子一眼。
“父親!你這樣躲著,就覺得躲得過去啦?你的一切都會被打到山崖下的,你其實早就知道!”
“我不相信你真的清凈了!你不過是自欺,你是怕,你是怕了才這樣的!我是你的兒子,你真的就見死不救嗎?!”
“說什么慈悲、普度,都是空話和假話!你連自己的兒子都可以舍棄,你所謂的慈悲在哪兒呢?”
他的兒子站在樹下呼喊,但院墻阻擋了他的喊聲,他的喊聲只能像秋日的涼風(fēng)那樣在樹梢上盤旋,將一些枯掉的樹葉搖落。
那一夜,國王A的兒子就睡在了廟門外。他可能是受了些風(fēng)寒,在被一些黑衣人帶走的時候聲音變得渾濁而沙啞,與前一日黃昏他在門外呼喊時判若兩人。他被帶走的時候寺廟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國王A拿著掃帚站在負(fù)責(zé)清掃的僧人們之中,他當(dāng)然目睹了兒子的消失,兒子的背影在他的目光中越來越小,直到被山和樹林完全地?fù)踝 ?p/>
國王A停頓了片刻,其實也就是微不足道的片刻。然后,他就跟隨著其他僧人繼續(xù)掃地,不緊不慢,一絲不茍。
作為野史,不那么可信的《稗史搜異》還記載了國王A所寵愛的肖王妃也曾來過山中,她,甚至得到了特別的允許,在寺廟一側(cè)的小柴房里住了七天。《稗史搜異》說,她先是試圖說服國王A跟她下山,重回京城,即使不再擁有國王的身份和疆土,他也應(yīng)當(dāng)有一個好生活,這一點兒不應(yīng)受到懷疑,未果;她又試圖說服國王A至少還俗,和她一起過一種清苦卻充滿關(guān)愛和平靜的生活,就在山下,就在那些煙火和百姓之中……依然是未果。肖王妃還不死心,她繼續(xù)放低,這樣吧,我也在這里住下來,保證不做太多的打擾,至少可以看見你,至少可以在你需要的時候幫你和寺院里的僧眾做點什么……國王A依然拒絕。施主請回吧。阿彌陀佛。
“那,至少,讓我再抱抱你?!闭f這話的時候肖王妃已經(jīng)泣不成聲,“國王啊,你知道在你走后的幾年里,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怎樣的生活啊?”
阿彌陀佛。
《稗史搜異》說肖王妃帶著絕望和傷害下山,不久,她便在郁郁的情緒中去世,死前她曾不停地咳,幾乎要把自己的心臟都咳出來。而在《聊經(jīng)》和《搜異記》中,肖王妃根本沒能走到山下,她的結(jié)局是墜崖而死,尸體大約掉進了山下的巨流江里……《聊經(jīng)》沒有點出肖王妃墜崖的地點,《搜異記》卻說得仔細,它說肖王妃墜崖的地方距離國王A所在的寺廟不足五百步,她跳下山崖之后,一方不安的手帕竟然被突然的旋風(fēng)從山崖下面吹了上來,在空中飄蕩了許久,最終掛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松樹上,然而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這棵掛了手帕的松樹便奇怪地枯死了?!端旬愑洝愤€說,肖王妃的最后一日,她在寺門前褪去了身上的所有衣裳,試圖用赤裸的身體靠近國王A,然而依然是“未果”。她帶著幽怨,《搜異記》把她幽怨的話語記錄了下來,她說,你的心已經(jīng)是鐵了,已經(jīng)是石頭了。你也會變成鐵和石頭的。
她說:“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嗎,哪怕,做點假?”
……
還有一些人找過國王A。他們各懷心事和心情到來,但都懷著失望離開——國王A已不是舊日的國王,他和那個國王完全是兩個模樣。
國王A的存在,讓這座地處偏僻、香火不旺的寺廟突然地增加了不少的信眾,也增加了不少的好事者。在國王A的生前,他已經(jīng)屬于傳說,他為許多的傳說提供了最初的藍本,多年之后還有不斷的傳說出現(xiàn)。有一些前來上香的人本質(zhì)上還是為了尋找國王A,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國王,不是這樣的一個王國,許多人恐怕一生都無法見上國王一面。他們同樣是帶著失望走的,在眾多的僧侶中,誰是國王A根本無從辨認(rèn)。有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因為前來上香而在路上相識了。后來兩個人一起下山,其中一個談到了國王A。他說按照他的判斷在他們上香的時候那個敲木魚的和尚是國王A,因為那個和尚微微胖些,當(dāng)然,還有其他的特征,使他看上去像一個曾經(jīng)的國王。另一個人給予了堅決的否認(rèn),他說在院子里掃地的那個才是,那個和尚的年齡符合,而且按照傳說,國王A的弟弟來找他時他正在掃地。因為這種判定上的分歧兩個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后來,打在了一起——一個人用刀子刺傷了另一個人的大腿,而另一個人,則把刺傷他腿的那個人推下了山崖。
在眾多的僧人當(dāng)中,國王A安然地度過了他的晚年。臨終前,國王A叫其他的僧人把他抬到寺門外的空地上,他在那個空曠的高處眺望夕陽下的遠山。其實在這種眺望中國王A已經(jīng)再也看不到什么了,白內(nèi)障早在一年前就遮住了他的眼睛,可以想象,他看到的只能是一片灰黑的昏暗。
可他仿佛是看見了。他把那種眺望的姿勢一直保持到死。在他死去的時刻,夕陽的最后一片光也正緩緩消失于黑暗中,黑夜降臨。死去的國王A,臉上掛著復(fù)雜的笑容,在臨終前他所說的最后四個字是“悲欣交集”。
國王A的遺物簡單。三兩件破舊的僧衣、兩雙鞋、九本經(jīng)書、半箱由他抄錄的佛經(jīng)和一張已經(jīng)呈深褐色的地圖。那張地圖已經(jīng)殘破,邊緣處有被蟲蛀過的痕跡,上面的地名以及各種不同顏色的線都已變得模糊——
某個傍晚,國王A的遺體和遺物同時進行了火化。在是否要把地圖也投入火堆的問題上,僧人們有了分歧,最后他們只得請方丈定奪。
方丈深深地嘆了口氣?!斑€是投到火中去吧。這是他的塵緣。至死,他也未能開悟,他還不是我們佛家的人?!?p/>
那卷地圖被投進了火焰。它在火焰中亮了一下,很快火焰就吞沒了它,再然后,火焰黯淡。點線模糊的地圖成了灰燼,它已經(jīng)不再是地圖的樣子而僅僅是灰燼的樣子——瓦盆里的灰燼被風(fēng)一吹,突然地飛旋起來,成為一片片細小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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