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10月9日22點39分:2億零7千立方米的土石從托克山崩裂,墜入當時號稱世上最高庫瓦瓊水壩內的人工湖,引發(fā)海嘯般的效應。激起的驚濤駭浪,高達200多米,席卷了整座山谷,淹沒谷中的森林、房舍,奪去寶貴的生命。那一度存在的一片天地,本已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了,而現(xiàn)在竟奇跡般地在本書中復活。
作者毛羅?科羅納在悲劇發(fā)生時只有13歲。他留守家鄉(xiāng),與巖石緊相依偎,與動物情同手足,成為森林之子。他將昔日的影像珍藏在記憶寶庫中,正如他在本書中所言:“有時,當思緒回溯過往的時光,我會憶起那些臉孔,重新看到他們天真無邪、充滿希望的笑容。”
本書收錄26則短篇,描繪他的家鄉(xiāng)厄多,也描繪生活的辛勞、人生的苦難,與生命的曙光,字里行間,更不時披露出他對自然界所懷抱的特殊而神祕的情感。其史詩般的悲壯色彩,揉合傳奇、寓言、寫實的文風,在自然散文中獨樹一幟。
毛羅?科羅納,1950年出生于阿爾卑斯山支脈多洛米蒂山麓一個十分貧窮的村落厄多。
年輕時做過樵夫、礦工、獵人……他天性叛逆,桀驁不馴,才華洋溢,標新立異的打扮(長發(fā)披肩、絡腮胡,頭上永遠綁著一條頭巾),令人印象深刻。小時候他跟著爺爺一起在山林間伐木,對樹木、森林和木材產生了特殊的感情,并開始以木雕自娛。除了文學以外,他在木雕界和登山界也享有一定的知名度。
出版過《貂之舞》《意大利的山城歲月》等十幾本書。
〈原序〉 /001
這本書值得你用心傾聽/亞比 /007
第一部 樹 木
我的爺爺 / 003
山毛櫸 / 009
地雷 / 016
梨樹和蘋果樹 / 023
提拉抬爺 / 029
樹葉 / 034
第二部 動 物
布谷鳥 / 043
黑琴雞 / 047
狐貍 / 053
貂之舞 / 061
阿爾卑斯放牧 / 068
豬 / 077
第三部 人 物
第一雙鞋 / 087
老獵人 / 093
最后的磨刀匠 / 098
女攤販 / 102
好心的朋友 / 111
返鄉(xiāng) / 117
華特 / 123
我的弟弟 / 130
第四部 厄 多 行 腳
預言 / 139
思弗 / 146
那條路 / 153
老皮恩 / 160
林中空地 / 167
最后一季夏 / 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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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而深邃〈原序〉
文/克勞迪奧?馬格里斯(Claudio Magris)
真不知道毛羅下一回將帶給我怎樣的驚喜。
他首次令我訝異,是在我們初見面后不久。我當時和妻子瑪麗莎以及保羅?博齊、瑪格麗塔夫婦正在安德烈斯這個地方。我想利用到瓦且利內一帶游歷的機會,多認識一下老祖宗的故土。此外,我曾經和同樣的同伴一起旅行過幾回,總能寫出一篇游記,希望這回也不例外。
出發(fā)前兩三天,毛羅打電話到馬尼修找我,表示很想和我見個面。我當時并不曉得他是何方神圣。出于無知,我對當代造型藝術的認識,一如對當代文化的種種現(xiàn)象,十分膚淺,需要填補的地方太多了。
因此,我對他沒有任何概念。我們約在安德烈斯碰面。那是個下雨天,他從厄多 徒步跑來,全身濕透,滿頭大汗,披頭散發(fā),頭上綁著一條海盜頭巾,看來屬于人口眾多的“怪人族”。我原以為我們喝杯咖啡就會揮手道別、分道揚鑣。兩人握了手,還沒走進咖啡館,毛羅從夾在腋下的一本畫冊抽出一張紙。我至今仍記得和同行三人看了紙上的素描之后所交換的眼光:我們看到彼此的眼中露出驚愕與震撼,有如著魔似的。保羅?博齊的眼鏡后面那雙擅于嘲諷的近視眼——既吃驚又會意,似乎在對這世界的不可預料表示感激,感激它雖然如此怪誕、如此無情,偶爾竟也會施予這樣的恩惠。
那是一幅描繪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釘刑圖:簡潔、遒勁的筆觸,將畫中人物的劇痛刻畫入微。我們推翻了原有的所有計劃,跟著毛羅爬上厄多,參觀了他的書房和雕刻作品。這是一次影響深遠且令人永難忘懷的經歷。毛羅是位杰出的雕刻家,而他本人可能尚未意識到這一點。他是一位需要好好深入分析的藝術家。他的木雕人物在撼人的氣勢中,夾雜著生命的脆弱與痛苦。女性的軀體、老人的臉龐、動物、戀人、釘刑圖……橄欖樹干變形成悲愴的人體,或是山谷中的勝利女神。他的雕刻是那么古樸,又是那么現(xiàn)代,猶如一首簡單而深邃的詩,涌自生命的核心。
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這首詩將與我的人生密不可分。其中幾尊人像現(xiàn)在已經移位到舍下。我和瑪麗莎對它們有似曾相識之感——我們在它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毛羅很清楚這點,他決定將這幾件送給我們,可不是隨便挑的。
那天,我們之間也產生了深刻的共鳴。由于意氣相投,他成為我和瑪麗莎情同手足且不可或缺的友人。我們一起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一條提供對話與競爭的道路,也是一條容我們息息相通的道路。我們的友誼或有趨于平淡或疏于聯(lián)系的時候,只因為我們有著篤厚的情誼與高度的默契,所以即使處于松弛時刻,亦覺甘甜、愉悅。
毛羅在平日生活中也與動物、植物——在他眼中有生命、會痛苦的植物——乃至于世間萬物情同手足。他與它們進行親切的對話,這些對話使他們之間不再有距離,變得水乳交融,也彰顯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毛羅會傾聽萬物神秘的聲音,也懂得讓他們說話,不論是他的藝術還是他本人,都充滿了這樣的趣味?;谶@個原因,他的友誼也以簡要、干脆為原則,一如他的作品。
不過,這初次的訝異撼動我的程度,畢竟不若第二次來得大,只因為人有惰性,對事情的看法,習于落入窠臼。是以,當毛羅要我閱讀他寫的幾篇短篇故事時,我以存疑的態(tài)度收了下來。我有正當?shù)睦碛?,甚至證據確鑿。術業(yè)有專攻,在某一行出類拔萃,不見得能擅長另一行??ǚ蚩ɑ蛲旭R斯?曼要是做起雕刻,成品想必很平庸,也不敢公開展示。熟練某一門藝術,可能會構成另一門藝術創(chuàng)作的障礙,理由在于,這可能導致某一門藝術所虛構出來的世界,與賦予它形象的表現(xiàn)手法分離,但事實上這兩者是一體兩面,不可分的;藝術家于是以為可以變換另一種形象來復制這個世界,以另一種手法來表現(xiàn)。結果可能很悲哀:一位作家所虛構出的一個生動而深刻的世界,如改用水彩來描繪,也許會變得平淡無奇、毫無深度。
當時接下毛羅的頭幾篇短篇,我的預期是:他的書寫必然充滿人性與尊嚴,也必然吸引人,但只能淪為其造型藝術的附庸,缺乏文學的自主性。我并不后悔當初的質疑。我認為存疑有如篩子,可以篩出作品的特質,總比抱著先入為主的觀念,動輒一頭熱,光憑與作品的實質內容無關的感覺,就事先準備好加以褒揚來得好。唯有拒絕這樣的誘惑,才能洞察出作品的真正意義;唯有經過批評與否定的篩子,才能體現(xiàn)出作品的真正價值。這個道理也可適用于其他事物。評論的對象如果是朋友,就更有道理了,因為其作品可能由于感情因素或兩人志同道合的緣故而被高估。
于是,我?guī)е@有用的成見,閱讀了毛羅的短篇故事。我被征服了:誠然,他在文學上的成就不若造型藝術那么突出,但絕對稱得上是一位真正的、有自主性的作家。他的文風質樸無華,精簡中自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奇幻的世界與粗鄙、淳樸的現(xiàn)實交錯。他的短篇具有童話的特色,往往在全然的率真與日常的平淡中,鋪陳出令人驚嘆的情節(jié)。這其中,有與大自然、與生命中不斷消逝的潛流的交誼,也有漫漫無垠的孤寂感。全都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人物從幽渺的海角與古昔甚至夢境登場,對周遭的一切感到陌生:他們只是短暫而執(zhí)著的過客,宛若在村莊邊緣徘徊。但另一方面,老家、祖國、根源這些似乎不可能同時存在的元素,卻又不時緊隨在旁:在老樹的枝干和根須中,我們看到了這些元素。老樹是人生旅途中熟悉的伙伴,其對事物的濫觴之新鮮感,對困頓、哀慟的體驗之深刻,絕不輸給人類。
一個精彩而豐富、永不枯竭的世界,卻也是個悲情的世界。它向四面八方展開,發(fā)出既友好又險惡的聲音,露出令人無法捉摸、變化多端的臉孔,時而笑容滿面,時而愁眉不展。萬物皆有生命,皆有自身的性情,毫不矯飾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真面目,其中尤以樹木為然;科羅納在這些短篇中的表現(xiàn)也猶如樹木的詩人,深諳其痛苦與激情之謎。不過,他的書寫魅力,主要來自文字風格:直截了當,毫不做作,以熟練的手,如雕刻人像般來雕刻文字,剔除無用、多余的部分,最后只保存了人物的特質、臉龐、身體,以及他們的故事。
在這些短短的故事中,時間往后倒退,空間往外伸展,綿延到亙久之前、遙遠之處。故事中的人物有如《奧德賽》中顛沛流離的主角,他們個性鮮明、不落俗套,神游四海,對某處地方、某件小事、某個動作、某種感覺的回憶卻至忠到底。一次經歷,就成為永恒的回憶。愁緒彌漫,人物各有各的孤寂,卻又強烈地凸顯出休戚與共之感。故事的背景往往局限在狹小的范圍內,卻有著十分遼闊的視野;事件無非是一些小人物不起眼、浮沉于世的人生,卻籠罩著一層不朽的意義。
這些故事同時也是一位誠懇而深刻的藝術家的心聲,帶給人們一種合宜的生活態(tài)度。毛羅有既剛硬又纖細的軀體、古怪而天真的外表掩飾不了的機敏,以及一顆真正的詩人的心。
但他有時會禁不起誘惑,裝模作樣、標新立異,以至于有短視之虞,對他自己也不公平。他有如《圣經?馬太福音》所言:馴良像鴿子;同一節(jié)經文教人要靈巧像蛇,要懂得分辨世間的邪惡,要知道耍幾分詐以免被消滅。塑造出這些人物并寫出這些故事的那顆腦袋、那顆心、那雙手,能否舍棄蛇一般的謹慎與機巧呢?只有天曉得。
這本書值得你用心傾聽〈譯序〉
文/亞比
《貂之舞》是意大利木雕家、登山家毛羅?科羅納的文壇處女作。他以近五十高齡,初試啼聲,就一鳴驚人,從此書約不斷,使他在登山家、木雕家、丈夫、父親,加上年輕時當過的樵夫、獵人、牧人、礦工等多重身份之外,又多了一項“作家”的頭銜。
本書榮獲意大利伊塔斯山區(qū)文學獎(Itas Premio)銀薊獎,更征服了舉足輕重的文學評論家克勞迪奧?馬格里斯,特別為之寫序,予以高度評價,稱許作者雕琢文字的功力和雕刻木頭一樣熟練,在“精簡中自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此外,本書也以平易近人的形式、悸動魂魄的內容,擄獲了廣大意大利讀者的心,從1997年問世至2005年,已印行逾二十版,意大利大報《晚郵報》(Corriere della Sera)因而戲稱作者是“攀登上暢銷排行榜的登山家”。
《貂之舞》一再重現(xiàn)的主題“瓦瓊 悲劇”,是距今四十多年前發(fā)生在作者家鄉(xiāng)厄多的真實事件。厄多坐落在阿爾卑斯山支脈多洛米蒂山、瓦瓊激流所流經的深山幽谷之間。環(huán)抱的群山林相茂密,許多珍禽異獸棲息其中,擁有阿爾卑斯山最美麗的奇花異卉。居民主要以打獵、伐木、采礦為生,生活的步調呼應著天時四季的節(jié)奏。
20世紀中葉,一家民營電力公司和若干地質學家、工程師看上這塊土地,將流進山谷間的激流攔阻成一座人工湖,修筑水力發(fā)電的水壩。這座水壩高度超過260米,在世界上名列前茅,工程之浩大,令人嘆為觀止。盡管有識之士不斷提出警告,該公司和主管單位卻一意孤行,就在完工后不久,山頭崩裂,墜入水庫,掀起擎天巨浪,造成近兩千人喪生,無數(shù)人痛失親友、無家可歸。
慘劇發(fā)生的主要原因有三:該地區(qū)的地質不適合儲水;儲水量超過安全界限;漠視事發(fā)前的種種警訊,沒有及時疏散當?shù)鼐用?。簡言之,就是作者在書中借著托克山所說的:“人類不會解讀我們透過樹木、水流、喧囂聲所傳達的訊息……改變事物自然的走向。”換句話說,就是不懂得傾聽自然的聲音。
災變那年作者剛滿十三歲。他親眼看見家鄉(xiāng)秀麗的山河破碎、與大自然相互配合的時序大亂,村人失去賴以維生的依靠,許多人家破人亡,變得萬念俱灰,對人生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他和家人疏散到外地一段時間后,重返家園,長大后開始以實際行動展現(xiàn)對鄉(xiāng)土的關懷。瓦瓊谷地的懸崖峭壁是世界聞名的攀巖練習場,科羅納從1977年起一一征服遭大水肆虐的地區(qū),開辟了許多攀巖的路徑,希冀借此喚起人們對瓦瓊事件和這個地區(qū)的關注。
寫作可說是這種情懷的延續(xù)與延伸。他從一己的生活經驗入手,寫周遭熟悉的小人物、土地和自然。在這樣的背景下,本書處處可見死亡的陰影、命運的威力與生命的悲哀。故事中的主人翁除了葬身瓦瓊大水的村人,也有死于非命的親友,以及遭人屠殺、砍伐的動植物。文中常見的幽暗森林、寒冷的冰雪,以及黑夜,也都具有死亡的況味。命運的力量施展于被它捉弄而發(fā)瘋的人物,吞下毒餌的狐貍,以及坐在廚房的凳子上暴斃、死時手中還握著一杯酒的老友。
或許是因為作者在童年便已“走過死蔭幽谷”、看盡人世滄桑,對這些題材的處理,往往表現(xiàn)得十分豁達。提到摯愛的親友之死,只有三言兩語,但輕描淡寫的筆調反而留給讀者無限的哀思與省思空間。
然而這本書在層層的陰影、濃濃的愁緒中,仍時時露出一線生命的曙光,正如作者在《那條路》一文中所寫的:
“記憶是把不尋常的鐮刀,能割除往日的悲草,任它湮沒?!?p/>
作者相信記憶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可以只保留美好的事物,將傷心往事割除、遺忘。唯有如此,被死亡的陰影與噩運糾纏的人,才敢回溯過往,并從美好的回憶中重新得力、展望未來。他以自己走過苦難、勝過苦難,更從苦難中汲取重生的力量與創(chuàng)作的泉源,為這個理念做了最佳的示范。
科羅納偶爾也會發(fā)表令人發(fā)出會心一笑的理論,但知性的成分終究不是這本書的主軸。你如果期待能從書中找到精辟的人生哲理,或增廣植物學、動物學的知識,那你恐怕要失望了。這本書的精髓,在于作者與生俱來的熱情敏銳與后天的豐富歷練交相錘煉而成的渾厚美感,令人在掩卷之后,仍然感覺余味無窮。
這是一本值得你用心傾聽的書,相信也能擄獲你的心。
這是一本自然之書,不僅是對農耕生活美好圖景的描繪,字里行間更加體現(xiàn)了對自然、對人的真摯情感。
第一部
樹 木
我的爺爺
爺爺是我的美術啟蒙老師。他生于1879年,蓄有一把弗蘭茨?約瑟夫一世皇帝 那種大胡子。他在年輕時,曾風風光光地參加過第一屆米蘭—圣雷莫路段的自行車賽。不過,這并不是他的本行。他只是個攤販,專在家鄉(xiāng)一帶販賣親手做的木器。比賽前,爺爺騎著自行車,從厄多一路奔向米蘭,參加了集訓。那是一輛笨重無比的自行車,前后各釘了一個支架、綁了一個滿載貨物的載貨箱。他后來順利地完成比賽,但從來沒告訴我他的名次,可能是不記得了。
他總在春天杜鵑初啼時離家,直到入秋樹葉紛飛才返鄉(xiāng)。出發(fā)前,他先將貨物搬到隆加羅內,由火車托運到加拉拉特,再寄放在一個朋友家。整個漫長寂靜的冬季,他就待在家中敲敲打打,雕鑿木器。他會做木匙、木叉、木篩、木面包夾、木勺、木碗等。熊熊爐火將堆滿木頭的室內烤得暖烘烘的,我則在一旁偷窺爺爺?shù)氖謩?。壁爐內炭火上方的鐵鏈,總是懸掛著一只鐵鍋,一年到頭咕嚕咕嚕燉著豆子。
爺爺對樹木了解之透徹,沒有一位植物學家比得上。當然,拉丁學名他不懂,但說到樹木的個性,他可是一清二楚?!懊恳环N植物都有自己的脾氣,”他說,“被人撫摸時,有什么反應,就看是哪種脾氣。有的甜美、有的愁苦、有的刻薄、有的頑強、有的自私……不一而足,就和我們人類一樣。”爺爺很清楚這一點,一次又一次,以無比的睿智心平氣和地傳授給我。
我從他那里學到制作耙子的秘訣:齒部要用鵝耳櫪木,因為這種木材硬得很,用久了也不易磨損。上面的棍棒則用柔嫩的幼松木,手握久了,才不會起水泡;如果使用其他木材,手會脫皮,尤其是相思樹的木材,特別傷手。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計較棍棒的材質,根本是多余的,因為手要是長時間工作而長繭,也會失去痛覺。
裝酒的大木桶用金鏈花木,因為金鏈花的木材和我們人類不一樣,就是經年累月泡在酒里,也不會腐爛。
廚柜要用石松。石松木散發(fā)出一股天然的松香,只要不被礙事的油漆掩蓋,香氣會時時彌漫整個屋子。
用槭木制作玉米軟糕 專用的木勺,再合適不過。槭木顏色白凈,又能使食物保持原味,的確是一種上等的木材。只是它有點調皮,喜歡尋工匠開心,害他的工具裂開。
紫杉這樹很是自命不凡。由于材質十分堅硬,根本不把木匠的工具看在眼里,甚至還會譏笑人家呢。它的顏色血紅,如火焰般耀眼,不甘擔任不起眼的角色,只肯登上藝術的殿堂。車床工用它制作織羊毛的紡錘。
山毛櫸木經得起轉來轉去、左劈右砍,制作斧頭的木柄非它莫屬。木碗和木匙也要用這種木材才耐用。雕刻山毛櫸木,一定得趁著剛砍下來還鮮嫩的時候,這是由于它的怪習性使然。要是放久了,干燥硬化到一個程度,它會將自己封閉起來,到時候就刻不下去了。
有些植物一凋萎就會傷心流淚,好比燈芯草或野白瀉根。這兩種草本植物適合拿來制作嬰兒搖籃?;蛟S是因為人生本就是場令人掬淚的長戲吧。
這些樹木只有最前面那段樹干可資利用,也就是接近地面那一段,長度不超過一米半。
我小小年紀就從爺爺這位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老人家身上學到這些秘密。我可以繼續(xù)扯上好幾個小時,向你闡述植物的內心世界。這些知識對我日后從事木雕有很大的幫助。奧古斯托?穆勒(Augusto Murer)是我的第一位木雕恩師。我以前搭便車到他位于法卡達的雕刻室學藝,因為掌握木材的能力絕佳,頻頻贏得他的贊賞。我從1975年學到1985年他過世那年為止。
爺爺熱愛林木和林中萬物。他仰賴森林里的物產,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人。而他總是抱著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春天果樹接枝時,他會讓我跟班,進行的過程中,總要求我遵循一項儀式:他朝樹皮劃下一刀以便接上新芽那一瞬間,我的雙手必須緊抱著這棵樹。他相信這么做,會讓樹木覺得自己受到保護。
“劃刀那一剎那,”他向我解釋,“樹會覺得痛,而且會發(fā)高燒。你的雙手可以幫它克服恐懼?!?p/>
他說這話的時候,總是一本正經的,有幾回把我嚇到,直以為他瘋了。當今某些保護自然資源的論調,給我同樣的印象。
直到今天,每當在森林里干活兒,我仍然喜歡緊緊地抱著樹干。
爺爺對水也自有一番見解。我從他那里學到一門功課:水并非無臭無味。瓦得嫩溪的硬水被他形容為“嚴厲”。想將榛樹的枝干削成編織馱籃的細長枝條,只要將枝干放入這條溪的源頭,就可以輕易達到目的。這溪水可以大大增加木頭的彈性,別處的水都比不上。
我們常到豐塔內萊草原割牧草,口渴了,就喝從一片苔原涌出的軟水。這水流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就和油流動時一樣。味道甘甜。
“你喝不出這水帶有甜味嗎?”他老是問我同樣的問題。
布士卡達山的可佳利亞泉水,他喝起來覺得味道苦苦的。這里的泉水清涼無比。
“幫助消化?!彼麛嘌浴?p/>
至于塞特泉水,則具有療效。據爺爺?shù)恼f法,這泉水可治愈醉酒引起的種種不適。他應該常來喝這里的泉水以提神。柔地賽格山谷有一泉白蒙蒙的水,可醫(yī)治扭傷。
爺爺懂得賦予簡單的事物生命,好比說,在他眼中,一塊巖石不是像軟面團,就是像硬面團。將石頭比喻為面團,似乎有點匪夷所思。不過,當我們在梯田四周堆起石塊、筑起矮墻,以防止土石外流時,他的確會用這樣的形容詞。
他就是這樣。干活兒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他信奉上帝,卻不守安息日;復活節(jié)和圣誕節(jié)在他看來,是一碼子事。
他常坐在小凳子上,彎著腰抽雪茄,還不時為一些令人搞不懂的事發(fā)點小牢騷。不管是用左手還是右手拿斧頭,他都一樣靈巧。
他很早就教我雕刻木器,但我并不滿足,一直嘗試著模擬人像。我在湯匙的凸面涂鴉,刻上鼻子、嘴巴、眼睛,活像一張臉,把他給逗笑了,將我的木雕處女作從木器堆中挑出來。他先教我斧頭的正確用法,免得我割到手指頭。他教我的時候,從來沒發(fā)過脾氣。我至今仍然記得他那張慈祥又帶著幾分天真的臉龐。
隨著時代的演進,塑料開始當?shù)?。到?0世紀60年代初,爺爺?shù)哪X筋變得不太靈光。他們說是動脈硬化。我們三兄弟那段時間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變得沒人管。一個聾啞未婚的姑姑負責洗全家人的衣服,她怪怪的,常常碎碎念。但只要爺爺還有一口氣在,我們在厄多的老房子就有堆積如山的木屑,我們睡覺時老愛溜到里頭去。
1962年,圣巴托洛梅奧節(jié)的前一天(圣巴托洛梅奧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守護神),爺爺背著一個大背包朝隆加羅內的方向走去。他是想為家人掙一點錢好過節(jié)。冥冥之中,我有個不祥的預感,從后面追過去,終于在史佩瑟的彎路追上了他。我拉扯他的夾克,想說服他跟我回去。他對我兇巴巴的——這還是生平第一次他對我這么兇。身體不好,連帶地脾氣也變壞了。他用力一堆,把我甩開,繼續(xù)上路。
他毅然決然邁開腳步,而我只能目送著他離去。
翌日,我們等他回來一起過節(jié)。正值8月天,有人送來一只西瓜,我們繼續(xù)等他,不想先切開來吃。沒等到人,反倒來了幾名警察,帶來一個噩耗:爺爺死了。是在貝盧諾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汽車撞死的。
他們在打獵的袋子里找到爺爺打算送給我們的禮物,找到時是好好地用紙包著的。那是一只過節(jié)吃的炸雞。他徒步走到人生盡頭之際,還懷著再多賣一點木器的念頭。盡管他的心智已經悄悄地、漸漸地失常,他并沒有把我們給忘了。
爺爺那年八十三歲。在柏油路上,一個被撞得歪七扭八的背包,四周散落著幾根木匙、幾支木勺。
山毛櫸
山頭?科羅納 (Santo Corona)是名樵夫,眾人管他叫谷中圣人。活到七十四歲那年,他決定把村里那棵巨大的山毛櫸給砍下來。這棵樹,少說已有三百歲了。在它下面乘涼過的,別說是他的爸爸和祖父了,就連他的曾祖父也有這個可能呢。
這樹長久稱霸整座森林,而過去之所以沒有人敢動它一根汗毛,只因為地勢險惡。它就矗立在迪亞克山谷東邊邊境一處峭壁的頂端,別的樵夫怕砍伐時一個不小心掉入深淵,會被人家笑話;更甭提這一掉,會損失多少家人賴以為生的木材了。
谷中圣人從小就學會伐木,自信滿滿,這風險對他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他從十歲的稚齡開始,跟隨祖父和父親到澤摩拉山谷的森林一起砍伐山松。父親洞察出兒子天生是塊伐木的料,特地到山下的馬尼亞戈請有名的鐵匠為兒子量身定制了一把迷你斧頭。從那個久遠的年代起,伐木便成為圣人唯一的職業(yè),而他也只會干這么一件活兒。
他曾經移居海外,在法、奧兩國當過幾年的樵夫。據說,在奧地利打工的第一天,有人對他的斧頭功夫存疑。他一句話也沒說,只顧著用產于干地亞的磨刀石磨斧頭。到了夜晚,大伙兒用完餐,聚集在院子的時候,他忽而吆喝一聲,以引起眾人的注意,再將褲管卷到膝蓋,拿起斧頭朝著小腿猛力一揮。眾人被這驚人之舉嚇得閉上雙眼。再度睜開時,心想他已經變成殘廢,萬萬沒想到這致命一擊只不過削掉他小腿上的幾根汗毛。從來沒有人見過這么精準的刀法!從此以后,大家都對圣人敬畏有加。
返鄉(xiāng)后,他自立門戶,獨立作業(yè),不肯和其他樵夫合作,說什么兩個人湊在一塊嫌太多,除非啊,那合伙人是個美嬌娘。
晚年的他,不再為了金錢而伐木。只因為他熱愛林木,愛屋及烏,連帶地也十分熱衷這門古老的行業(yè)。
他喜歡囤積一大堆木柴好過冬,有用不完的,就送給窮苦的老人家。
寒冷而清朗的11月中旬,他決意把這棵巨無霸給鋸下來。有兩個理由促使他做出這個決定。首先,是實現(xiàn)多年的愿望,接受別的樵夫一直不敢接受的挑戰(zhàn):巨木位于峭壁邊緣,很難讓它倒向山這一頭,而不墜入谷底。其次,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是想幫助正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巨木早點解脫。啄木鳥已經來造訪,樹皮被鉆出好幾個茶杯般大小的洞,而啄木鳥一旦在一棵樹上鑿洞,意味著這棵樹的氣數(shù)已盡,意味著它的纖維病了,內部的木髓已經枯萎。就算春天來時還會再長出新葉,但生命已經垂危,頂多再活個幾年,就會一命嗚呼。沒有人知道啄木鳥為什么能預知某棵樹的死期將至。啄木鳥能在外表沒有任何跡象以前,預先嗅出死亡的氣息,而用喙穿洞,因為它早就曉得進到樹的內部,會發(fā)現(xiàn)木頭已經腐爛,軟趴趴的,可以輕易地鑿洞為巢。
谷中圣人想盡早了結巨木的痛苦,于是下了這個決心。第一天,他專心準備工具。首先,將附有手把的鋸子磨得銳利無比,接著輪到斧頭,那把購自卡林加、神秘兮兮的穆勒牌斧頭。
“這是天下第一的斧頭,”他說,“里面鑲有防震的薄銀片。”
其次,他還用堅硬的金鏈花木做了十枚楔子,最后將鐵錘放進袋子。
等一切準備就緒,11月14日上午,他攜帶所有的工具來到伐木的地點。樹葉已經凋零殆盡,森林里空蕩蕩的,正在安安靜靜地休憩。寒風刺骨,空氣中可嗅出嚴冬逼近的氣息。
他花了半天的時間來研究這棵樹,在距離樹干十來米的地方坐下來,仔細觀察。他目測出底部的直徑至少有一米,同時有個新發(fā)現(xiàn):巨木稍微朝向山谷那一側傾斜。“糟了,”他心想,“我得使起重滑車才行?!?p/>
樹木在約一米半高處,依稀露出一些刻痕,那是過路人為了留念,用小刀刻的圖案。由于事隔久遠,現(xiàn)在幾乎已無法辨識,只在一片模糊當中,殘留著一個工整而清晰的符號,幸運地逃過光陰的摧毀。那是一顆心,中央刻有M和F兩個字母。他心想,天曉得這個愛的誓言是什么時候刻下的,而名字第一個字母為M和F的那兩個陌生人現(xiàn)在又在哪里?
“不知他們的結局怎么樣?”他很好奇,“或許分手了,或許其中一個人死了,也或許兩個人都死了……啊,就算還活著,想必已經很老了吧?!?p/>
想到隨著歲月的消逝,人的軀殼會老化、感情會磨滅,他不禁有點感傷。他也曾經在斯蒂里亞森林內的一棵樹上刻下兩個字母,但兩人最后不歡而散,留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他點了一斗煙,再端詳一次。這次,巨木也神色凝重地望著他。樹梢高高聳入云霄,隨著微風輕輕飄揚。已經活了好幾個世紀的巨木,曾經目睹過好幾代樵夫從它下面走過,還有到加瓦那山丘和千得內山頂割牧草的高地人成排從它面前經過。不過,由于瀕臨深淵,從來沒有一個小孩子敢冒險停下來,和它一起玩耍。山毛櫸對這點最感到苦惱,是以,當啄木鳥來喙擊它的時候,它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了。有時候,我們的處境并非出于自愿,可能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被迫孤立起來的,以至于任何人想親近我們,非得冒險不可。
正午時分,谷中圣人揮出第一刀,內心有些激動。他握著鋸子,從山這一側朝懸崖那一側鋸起來,一直鋸到樹干中央。光是這樣,就花去他好幾個小時的時間。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才曉得天色已經暗了。他收拾起工具,動身回家?!懊魈焓莻€關鍵的日子,”下山的時候他心想,“不好砍,我得非常小心。沒有人敢冒險去踫它,一定是因為往下掉的可能性很大。我要是一個不留神,就會掉進深淵。不過我知道該怎么辦,我會利用這個機會,帶回四千公斤的木材?!?p/>
那天晚上他幾乎無法成眠。山毛櫸在山上等候他,雖然又老又病,卻還有足夠的力量反擊。它以靜制動,一言不發(fā),高高地聳立在那兒,讓我們的樵夫感到些許不安。對手要是會動來動去,就可以捉摸到它的姿勢和反應,還好辦一些。相反,要是靜悄悄地,光瞪著你,沒有任何反應,會讓人十分困惑,因為你根本搞不清它什么時候會出招,招式又是如何。
第二天,他帶著一組起重滑車前來。他先將繩索的前端套在樹木的腰部,末端固定在滑輪上,然后加以調整,以便啟動杠桿。他在前一天鋸開的罅隙間塞入八枚楔子,以鐵錘固定好。最后,拿起那把穆勒牌斧頭,朝著與前一天相反的方向,精準而規(guī)律地劈砍。如此砍了好幾個小時,砍到斧頭竟然會發(fā)燙。力道一減弱,他就伸出手,朝手掌心吐口口水,待恢復元氣后,再繼續(xù)劈砍。一大片一大片木屑在空中回旋、飛舞,一轉瞬又如流星般墜入深淵,消失得無影無蹤。偶爾暫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就擦擦汗、抽斗煙、灌口酒。
隨著罅隙越砍越大,他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他明白再過不久,積聚在樹干內部的能量就會得到釋放。他不時倒退個十幾米,遙望巨木是否有任何動靜。一點也沒有??偸且粍右膊粍?。這時,他啟動杠桿,使盡全力緊拉繩索,迫使樹干往山這一側傾斜,再用鐵錘敲擊楔子,以固定樹干的位置,免得彈回原位。劈砍、拉扯、再劈砍……就這樣又過了一天。他原本可以在太陽下山前完工,卻決定延到明天。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彼遭狻?p/>
當夜他安然入睡。此刻的他已是勝券在握,耳際響起眾人對他獨自完成這件大事而發(fā)出的贊美聲。
第二天,11月16日,他比前兩天稍晚抵達森林??沉藳]多久,內心就覺得忐忑不安。他并不乏伐木的經驗,但至今還不習慣眼睜睜地看著樹木倒塌。巨木開始傾斜那一瞬間,他有一種罪惡感,感覺走到這個地步,再也不能回頭,好似做了什么無可彌補的虧心事。他感到害怕。不過,轟隆一聲之后,一切又會恢復平靜吧。
他在中午教堂鐘聲響起的同時,完成最后一擊。就在這個時候,巨大的山毛櫸突然露出生命的跡象,并且史無前例地說起話來。它渾身戰(zhàn)栗,從樹根到砍伐處還嘎嘎作響。過了幾秒鐘,又恢復原狀,靜止不動。不久之后,空中響起一聲輕嘆。哎呀!滑車上的繩索怎么越繃越緊?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圣人看了,嚇得目瞪口呆。
“怎么會這樣呢?”他想不通,“樹木如果即將朝山這一頭倒下來,繩索應該會越來越松才對,不應該越繃越緊呀……”
然而,繩索卻越吼越大聲。
“該死!”他咒罵起來,“是風!我連想都沒有想到!”
沒錯,就在這個時候,從洛迪那的堡壘那頭吹起一陣強風,橫掃過整個山谷。圣人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經敗北,此時此刻,他終于認清自己只不過是個孤單的老人。
“該死的風!”他又罵了一句。
憑著直覺,圣人以為靠自己的力量可以阻止巨木朝山谷那一頭傾倒,于是高舉著雙臂,猛然撲向它。繩索就在這個時候爆裂開來,揚起陣陣塵土,塵土旋即消散在空中。粗麻繩有如被激怒的蛇,快速而瘋狂地蠕動,將他團團圍住。楔子承受無比的壓力,如子彈般從彈道發(fā)射出來。巨木這時還拿不定主意,皺著眉頭停歇了片刻,最后終于發(fā)出震天巨響,如電影的慢動作,緩——緩——墜——落——深——淵。
第二天,當他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的雙臂還緊抱著樹干,身上纏繞著糾結的繩索,就像《白鯨》里的船長。
從那一天起,每年11月下弦月之夜,迪亞克山谷總會傳來谷中圣人那把鑲銀的斧頭,為了擒拿山毛櫸而敲敲打打的聲音,從不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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