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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作品集 孽子
    永远的白先勇,同性恋情扛鼎之作,研悲情为金粉的歌剧!
    ISBN: 9787549554522

    出版時間:2015-01-01

    定  價:59.00

    作  者:白先勇 著

    責  編:曹凌志王家胜
    所屬板塊: 文学出版

    圖書分類: 中国现当代随笔

    讀者對象: 大众读者

    上架建議: 小说︱文学经典
    裝幀: 精装

    開本: 32

    字數(shù): 262 (千字)

    頁數(shù): 472
    圖書簡介

    《孽子》是白先勇描繪同性戀者世界的一部長篇小說。

    書中的“孽子”是一些脆弱的孩子,被遺棄在街頭、被逐出家門、屢次從家中逃跑或是未被了解,他們聚集在半明半暗的隱秘處,沉湎于為錢而做的愛,屈服于為他們短暫命運設置信標的長者。而最終,他們畢竟還是要在彼此宿命的運數(shù)中那種粗暴的、劇烈的溫柔里相互取暖。聽到一則這隱秘王國的傳說,他們都會目瞪口呆;這些孩子雖墮落和違反常情,但卻又感情豐富且樂于犧牲;前輩的故事在他們身上往往會起一種集體身份認同的作用。這些失落而頸上未戴項圈的孩子,他們因一些從他們的失勢中硬拉出來的不可思議的事而存活著。書中的“郭老”,一位性愛市場的享樂者,就在每一位“新人”來到時為他留住影像,他的“青春鳥集”是一本永恒的相簿,留存了在危險之中卻又被神化的青春少年。

    ——尹玲《研悲情為金粉的歌?。喊紫扔滦≌f在歐洲》

    作者簡介

    白先勇,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劇作家。1937年生,廣西桂林人,名將白崇禧之子。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yè),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文學創(chuàng)作碩士。著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樹猶如此》、《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只手指》,舞臺劇劇本《游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后的貴族》等,重新整理明代湯顯祖戲曲《牡丹亭》、高濂《玉簪記》,并撰有父親白崇禧傳記《白崇禧將軍身影集》。2004年之后大力投入昆曲經(jīng)典《牡丹亭》的制作演出,青春版《牡丹亭》目前已演出超200場,在華人世界造成極大轟動,啟動了臺海兩岸昆曲復興的契機。

    圖書目錄

    【總序】牡丹因緣:我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 白先勇

    第一部 放逐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里

    第三部 安樂鄉(xiāng)

    第四部 那些青春鳥的行旅

    【附錄】

    研悲情為金粉的歌?。喊紫扔滦≌f在歐洲 / 尹玲

    名家推薦

    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有時候我們推舉一個元首——一個資格老、豐儀美、有架勢、吃得開的人物,然而我們又很隨便,很任性地把他推倒,因為我們是一個喜新厭舊、不守規(guī)矩的國族。

    說起我們王國的疆域,其實狹小得可憐,長不過兩三百公尺,寬不過百把公尺,僅限于臺北市館前路新公園里那個長方形蓮花池周圍一小撮的土地。我們國土的邊緣,都栽著一些重重疊疊、糾纏不清的熱帶樹叢:綠珊瑚,面包樹,一棵棵老得須發(fā)零落的棕櫚,還有靠著馬路的那一排終日搖頭嘆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緊密的圍籬,把我們的王國遮掩起來,與外面世界暫時隔離。然而圍籬外面那個大千世界的威脅,在我們的國土內,卻無時無刻不尖銳地感覺得到。

    ——白先勇

    《孽子》有如一出巴洛克式歌劇,美化了黑夜,讓一輪昏紅的月亮高掛在濕煤也似的空中。城市夜間那被掩蓋的一面在白先勇筆下是如此完美地被敘述著,以致讀者甚至忘掉世上還是有日出的地方。

    ——尹玲

    我一直說,先勇是華文文學當今第一人。

    從《臺北人》到《孽子》再到后來的《紐約客》,白先勇的文字都是在歷史主軸上的不斷延伸,滄桑又悠長。由個人延及家國,無不是以文學形式的歷史想象,呈現(xiàn)的情景是——人在臺北,心懷大陸,活在當下,回望過去以及尋問我們的未來。

    白先勇的故事和文字虔誠,哀戚。可以說,白先勇的作品始終貫穿著傷逝之情、身世之痛和一份不忍不舍。這是濃重的歷史關懷,他把父輩的滄桑、家國的命運和對人類的悲憫,一齊都融匯進去,漫延開來,貫穿下去。

    白先勇寫時代更寫感情,但是在他筆下的世界、人生,無一不耐人尋味。他特別擅長在政權更迭、新舊交替時的人物和故事,無論是公館里的少爺還是大公司的小職員,他寫得都非常真實感人……

    ——章詒和

    白先勇是當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臺灣不少比他享譽更隆、創(chuàng)作更豐的小說家,很慚愧我都沒有機會詳讀,假如他們的“才”比白先勇更高,“質”更精,我當然會更高興,為中國文壇慶幸。但從“五四運動”到大陸變色以前這一段時期的短篇小說,我倒讀了不少,我覺得在藝術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說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

    ——夏志清

    白先勇小說里的文字,很顯露出他的才華。他的白話,恐怕中國作家沒有兩三個能和他比的。他的人物對話,一如日常講話,非常自然。除此之外,他也能用色調濃厚、一如油畫的文字……

    讀者看白先勇的小說,必定立刻被他的人物吸引住。他的人物,無論男女老幼,無論教育程度之高低,個個真切,個個栩栩如生。我們覺得能夠聽見他們,看見他們。

    ——歐陽子

    編輯推薦

    1.“美到極致,都有些凄涼?!庇肋h的白先勇,是享有世界聲譽的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在臺灣的圖書館,白先勇的書屬于“核心收藏”,因為從他的作品里,能看到近百年中華文化的時空流轉和社會延遷。故而人們管他叫“永遠的白先勇”。

    2.章詒和說:“我一直說,先勇是華文文學當今第一人?!?

    3.夏志清說:“白先勇是當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在藝術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說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

    4.章詒和、夏志清、楊振寧、李歐梵、喬志高、余秋雨、林青霞等各界人士盛贊、推薦的小說經(jīng)典。

    精彩預覽

    第二部 在我們的王國里

    1

    在我們的王國里,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有時候我們推舉一個元首—一個資格老、豐儀美、有架勢、吃得開的人物,然而我們又很隨便,很任性地把他推倒,因為我們是一個喜新厭舊、不守規(guī)矩的國族。說起我們王國的疆域,其實狹小得可憐,長不過兩三百公尺,寬不過百把公尺,僅限于臺北市館前路新公園里那個長方形蓮花池周圍一小撮的土地。我們國土的邊緣,都栽著一些重重疊疊、糾纏不清的熱帶樹叢:綠珊瑚,面包樹,一棵棵老得須發(fā)零落的棕櫚,還有靠著馬路的那一排終日搖頭嘆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緊密的圍籬,把我們的王國遮掩起來,與外面世界暫時隔離。然而圍籬外面那個大千世界的威脅,在我們的國土內,卻無時無刻不尖銳地感覺得到。叢林外播音臺那邊,那架喧囂的擴音機,經(jīng)常送過來,外面世界一些聳人聽聞的消息。中廣公司那位女廣播員,一口京腔,咄咄逼人地叫道:美國太空人登陸月球!港臺國際販毒私梟今晨落網(wǎng)!水肥處貪污案明日開庭!

    我們一個個都豎起耳朵,好像是虎狼滿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麋鹿,異常警覺地聆聽著。風吹草動,每一聲對我們都是一種警告。只要那打著鐵釘?shù)木炱ぱ?,咯軋咯軋,從那片棕櫚叢中,一旦侵襲到我們的疆域里,我們便會不約而同,倏地一下,作鳥獸散。有的竄到播音臺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鉆進廁所里,撒尿的裝撒尿,拉屎的裝拉屎;有的逃到公園大門,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館石階上,躲入那一根根矗立的石柱后面,在石柱的陰影掩蔽下,暫時獲得茍延殘喘的機會。我們那個無政府的王國,并不能給予我們任何的庇護,我們都得仰靠自己的動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條求存之道。

    我們這個王國,歷史曖昧,不知道是誰創(chuàng)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時,然而在我們這個極隱秘、極不合法的蕞爾小國中,這些年,卻也發(fā)生過不少可歌可泣、不足與外人道的滄桑痛史。我們那幾位白發(fā)蒼蒼的元老,對我們提起從前那些斑斑往事來,總是頗帶感傷又不免稍稍自傲地嘆息道:

    “唉,你們哪里趕得上那些日子?”

    據(jù)說若干年前,公園里那頃蓮花池內,曾經(jīng)栽滿了紅睡蓮。到了夏天,那些睡蓮一朵朵開放了起來,浮在水面上,像是一盞盞明艷的紅燈籠??墒呛髞聿恢獮榱耸裁?,市政府派人來,把一池紅蓮拔得精光,在池中央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閣,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幾棟紅柱綠瓦的涼亭,使得我們這片原來十分原始樸素的國土,憑空增添了許多矯飾的古香古色,一片世俗中透著幾分怪異。我們那幾位元老提起此事,總不免撫今追昔地惋嘆:

    “那些鮮紅的蓮花喲,實在美得動人!”

    于是他們又互相道出一些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姓名,追懷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來。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干年前,脫離了我們的國籍,到外面去闖江湖的英雄好漢。有的早已失蹤,音訊俱杳。有的夭折,墓上都爬滿了野草。可是也有的,卻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后,一個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會出現(xiàn)在蓮花池畔,重返我們黑暗的王國,圍著池子急切焦灼地輪回著,好像在尋找自己許多年前失去了的那個靈魂似的。于是我們那些白發(fā)蒼蒼的元老們,便點著頭,半閉著眼,滿面悲憫,帶著智慧,而又十分感慨地結論道:

    “總是這樣的,你們以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總有那么一天,你們仍舊會乖乖地飛回到咱們自己這個老窩里來?!?

    2

    昨天,臺北市的氣溫又升到了攝氏四十度。報紙上說,這是二十年來,最炎熱、最干旱的一個夏天。整個八月,一滴雨水也沒下過。公園里的樹木,熱得都在冒煙。那些棕櫚、綠珊瑚、大王椰,一叢叢郁郁蒸蒸,頂上罩著一層熱霧。公園內蓮花池周圍的水泥臺階,臺階上一道道的石欄桿,白天讓太陽曬狠了,到了夜里,都在噴吐著熱氣。人站在石階上,身上給熱氣熏得暖烘烘、癢麻麻的。天上黑沉沉,云層低得壓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團肥圓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樹頂上,昏紅昏紅的,好像一只發(fā)著猩紅熱的大肉球,帶著血絲。四周沒有一點風,樹林子黑魆魆,一棵棵靜立在那里??諝庥譂庥譄嵊謵?,膠凝了起來一般。

    因為是周末的晚上,我們都到齊了,一個挨著一個,站在蓮花池的臺階上,靠著欄桿,把池子圍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圍,浮滿了人頭,在黑暗中,一顆顆,晃過來,晃過去,在繞著池子打圈圈。在幽冥的夜色里,我們可以看到,這邊浮著一枚殘禿的頭顱,那邊飄著一綹麻白的發(fā)鬢,一雙雙睜得老大、閃著欲念的眼睛,像夜貓的瞳孔,在射著精光。低低的,沙沙的,隱秘的私語,在各個角落,嗡嗡嚶嚶地進行著。偶爾,一下孟浪的笑聲,會唐突地迸發(fā)到濃烈的夜空里,向四處滾跳過去。當然,這陣放肆的笑聲,是從我們的師傅楊教頭那兒發(fā)出來的。楊教頭穿著一身絳紅的套頭緊身衫,一個胖大的肚子箍得圓滾滾地挺在身前,一條黑得發(fā)亮的奧龍褲子,卻把個屁股包得扎扎實實隆在身后,好像前后都掛著一只大氣球似的。楊教頭穿來插去,在臺階上來回巡邏,忙著跟大家打招呼。手中擎著一柄兩尺長的大紙折扇,扇一張,便亮出扇面“清風徐來”,扇底“好夢不驚”,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來。楊教頭喘吁吁地叫著、笑著,一走動,身前身后的肉皮球,便顫抖抖,此起彼落地波動起來,很囂張、很有架勢。楊教頭自己封為公園里的總教頭。他說,我們這個老窩里,地上有幾根草他都數(shù)得出,在他手下調理出來的徒子徒孫,少說些,怕也不下三五十人。他常常揮舞著他手上那柄兩尺長的折扇,一桿指揮棒似的,猛地戳到我們面前來,喝罵道:

    “這起屄養(yǎng)的,師傅在公園出道,你們還都在娘胎里頭呢!敢在師傅面前逞強么?吃屎不知香臭的兔崽子們!”

    有一次,小玉穿了一件猩紅翻領襯衫,一條寶藍喇叭褲,腳下的半筒靴,磕跺磕跺,在臺階上亮來亮去,很俊、很帥、很騷包。不知怎的卻觸怒了我們師傅,他伸手一招鎖骨擒拿法,便將小玉一只手扭到了背后去,冷笑道:

    “你這幾根輕骨頭,亮給誰看?在師傅面前獻寶么?可知道師傅像你那點年紀,票戲還去楊宗保呢!你的骨頭有幾斤,我倒要來稱一稱 ?!?

    說著,另一只手在小玉脖子狠狠一捏,小玉痛得直叫哎喲,一連討了二十個饒。我們的師傅楊金海楊總教頭,在公園里確實是個很有來歷、很有身價的人物。他是我們的開國元老,公園里的人,他泰半相識,各人的脾性好惡,他統(tǒng)統(tǒng)摸得一清二楚。楊教頭,手段圓滑,八面玲瓏,而且背后還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替他撐腰,所以在公園里很吃得開。從前楊教頭在中山北路六條通里幾家酒館飯店都當過經(jīng)理領班,各色人等都應付過,見聞廣博,路子特多,許多酒店旅館都有他的眼線。哈啰哈啰,洋涇浜的英文,他說得出一大串,多得死嘎,日本話也能來幾句,因此人又叫他六條通,條條都通。

    據(jù)說我們師傅楊教頭從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老爸在大陸上還在山東煙臺當?shù)胤焦倌兀艿脚_灣卻在臺北六條通開了一家叫桃源春吃消夜的小酒館來,楊教頭便在酒館子里替他父親掌柜。那時候,公園里的人,夜夜都去桃源春捧場,生意著實興盛了一陣。后來公園里的流氓也夾了進去,勒索生事,把警察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上門了,生意一淡,關門大吉。后來別人又陸續(xù)開了瀟湘、香檳、六福堂,但統(tǒng)統(tǒng)不成氣候。公園里的人,至今還是懷念著楊教頭那家桃源春。他們說,冬天夜里,公園里冷了,大家擠到桃源春去,暖一壺紹興酒,來兩碟鹵菜。大家醺醺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齊哼幾支流行曲子,那種情調實在是好的。楊教頭提起桃源春,便很得意:

    “我那家桃源春么,就是個世外桃源!那些鳥兒躲在里頭,外面的風風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我呢,就是那千手觀音,不知道普度過多少只苦命鳥!”

    后來楊教頭跟他老爸鬧翻了,跑了出來。原因是老頭子銀行里的存款,他狠狠地提走了一大筆。據(jù)說那筆錢,完全用在了我們師傅的寶貝干兒子原始人阿雄仔的身上。阿雄仔是山地郎,會發(fā)羊癲風的,走著走著,噗通就會倒下去,滿嘴吐著白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馬路上,一雙腿讓汽車撞斷了,在臺灣療養(yǎng)院住了半年,花了幾十萬,是楊教頭出的錢。阿雄仔身高六呎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塊子鐵那么硬。一雙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有時候,他跟我們開玩笑,傻怔怔地伸出一雙大手,抱住我們,使勁一摟。他的臂力大得驚人,吃他箍一下,全身的骨頭都軋碎了似的,痛得我們大叫起來。阿雄仔最好吃,我們逗他,拿根冰棒在他臉上晃一下,說:“叫聲哥哥!”他便伸手來搶,咧開嘴傻笑,咬著大舌頭,叫道:“高高、高高?!逼鋵嵥任覀円笫畮讱q,總有三十了。每次出來,他跟在楊教頭身后,手里總是大包小包拎著:陳皮梅、加應子、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里塞,見了我們,便揚起手里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們每人,他都分一點。有時楊教頭看不過去,便用扇子敲他一記腦袋,罵道:

    “你窮大方吧,回頭搞光了,我買根狗屌給你吃!”

    “徒弟們,還傻站在這里干么?”我們師傅楊教頭踅到我們堆子里來,一把扇子指點了我們一輪,喝道:“那些大魚回頭一條條都讓三水街的小幺兒釣走了,剩下幾根隔夜油條,我看你們有沒有胃口要?”

    說著楊教頭刷一下,豁開了他那柄大折扇,“清風徐來”,“好夢不驚”,拼命扇動起來。原始人阿雄仔豎在楊教頭身后,龐然大物,好像馬戲團里的大狗熊一般。他穿著一件亮紫尼龍運動衫,嶄新的,把他胸膛上的肌肉,繃得塊塊凸起。

    “嚯,阿雄仔,你這件新衣裳好帥,是老龜頭送給你的吧?”

    小玉伸出手去捶了一下阿雄仔的胸膛,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們想激我們師傅,就拿阿雄仔來開胃,老龜頭是個六十開外的老色鬼,頸子上長滿了牛皮癬。公園里的人,誰也不理他,他只有躲在黑暗里,趁我們不防備,猛伸出手來,抓我們一把。有一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后我們師傅氣得發(fā)昏,揪住老龜頭,打得臭死。

    “你他媽狗娘養(yǎng)的,你那一身才是老龜頭送的呢!”楊教頭一把扇子戳到小玉額上,罵道,“雄仔這件衣裳么,你問問他自己,是誰買給他的?”

    “達達買給我的?!卑⑿圩幸е笊囝^,癡笑道。

    “傻仔,在哪里買的?”

    “今日公司?!?

    “多少錢?”

    “一百—”

    “他娘的,一百八!”楊教頭一個響巴掌打到阿雄仔寬厚的背上,呵呵地笑了起來,“啊??!這個小賊,原來躲在這里—”

    楊教頭發(fā)現(xiàn)老鼠畏畏縮縮躲在小玉身后,搶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來,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喝道:

    “你們快去拿把刀來,我來把這雙賊爪子剁掉!這雙賊手留來做什么?一天到晚只會偷雞摸狗!找死也不找好日子,我介紹人給你,要你去打炮,誰許你偷別人東西的?師傅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不等人家報警,我先把你這個死賊揪進警察局去,狠狠地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訴烏鴉,叫他把你吊起來打!”

    “師傅—”老鼠掙扎著,倉皇叫道,一張瘦黃的小三角臉,扭曲得變了怪相。

    “哦,”楊教頭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講情,烏鴉早揍死你了,鋼絲鞭的滋味你還記得么?”

    楊教頭揚手便給了老鼠兩下耳光,打得老鼠的頭晃過來,晃過去,然后又用扇柄戳了他兩下額頭,才帶著阿雄仔揚長而去。他那一身肥肉,很有節(jié)奏地前后起伏波動著。

    “你又偷人家什么東西了?”小玉問道。

    “我不過拿了他一支鋼筆罷咧,什么屁稀奇!”老鼠撇了一撇嘴,吐了一泡口水,“那個死郎,講好三百,只給了老子兩百?!?

    “喲,你什么時候又漲價了?三百?”小玉詫異道。

    老鼠訕訕地咧開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他要來那一套。”

    他伸出他那根細瘦的手臂,撈起袖子,露出膀子來。我們都湊過去看,借著碎石徑那邊射過來的熒光燈,我們看見老鼠那青瘦的臂膀上,冒著三枚烏黑的泡瘡。

    “喔唷,這是什么玩意兒?”小玉用手去摸。

    “哎—”老鼠觸電般跳了起來,“別碰,好痛,是火泡子—那個死郎用香煙頭燒的。”

    “你這個該死的賤東西,你又搞這一套了,”小玉指著老鼠的鼻尖說道,“總有一天你撞見鬼,把你剁成肉餅吃掉!”

    老鼠吱吱傻笑了兩聲,齜著他那一口焦黃的牙齒。

    “小玉,”老鼠低聲懇求道,“你去替我向師傅講一講,千萬別去告訴烏鴉好不好?”

    “我替你講情,你怎么謝我?請我去看新南陽的《吊人樹》吧?”小玉揪了老鼠耳朵一下,“你這個小賊,以后偷了東西,別忘記跟小爺分贓。”

    “沒有問題。”老鼠咧開嘴笑道,他低下頭去,抬起手臂,瞅著他自己臂上那幾枚烏黑的燎泡,好像很感興味似的。

    小玉去了一會兒,回來向老鼠說道:

    “師傅講,暫且饒了你這條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嚴辦!瞧瞧你那副德性,提到烏鴉便嚇得屁滾尿流!我問你,你到底怕他什么?是不是他那個東西特別大,把你的魂嚇掉了還是怎的?”

    我們都大笑起來,老鼠也跟著我們笑得吱吱叫。烏鴉是老鼠的長兄,老鼠說,他自小便沒了爹娘,是在烏鴉家里長大的。烏鴉在江山樓晚香玉當保鏢,脾氣兇暴得不得了。老鼠在他那里,整天讓他拳打腳踢,像個小奴隸一般。我們問老鼠為什么不跑出來。老鼠聳聳肩,也講不出什么理,他說他跟烏鴉跟慣了。有一次,老鼠偷了一個客人一只手表,警察找到烏鴉家。烏鴉把老鼠吊了起來,一根三尺長的鋼絲鞭一頓狠抽,打得老鼠許久伸不直腰,見了我們,佝起背,歪扯著臉,笑得一副怪模樣。

    “阿青。”

    小玉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衣裳。我跟著他,走下臺階,鉆進那叢樟木林中去。

    “拜托,拜托?!毙∮褡プ∥业氖直?,興奮地央求道。

    “怎么樣?又要我替你圓謊了?怎么請我吧?”

    “好兄弟,明天我?guī)蓚€大芒果回來給你吃,”小玉笑道,“回頭老周來找我,你就說我阿母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算了吧,”我搖手笑道,“上次也是說你老母有病,他還信么?”

    “管他信不信!”小玉冷笑道,“我又沒有賣給他。懶得跟他吵罷咧!”

    老周是小玉的干爹,兩個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中和鄉(xiāng)開了一家染織廠,手頭還很寬,一天到晚給小玉買東西。上個禮拜,老周才送給小玉一只精工表,小玉戴著那只精工表,到處亮給人看:“是老周買給我的!”我問小玉,是不是跟定老周了,小玉卻吁了一口氣,嘆道:“老頭子對我不錯的,就是管得太狠,吃不消!”老周逼小玉搬到中和鄉(xiāng)跟他住,小玉不肯,只答應一個禮拜去三四天。小玉是匹小野馬,老周降不住他,兩人常常為了這個吵架。

    “這次又是個什么新戶頭啦?”我問道。

    “告訴你,千萬替我保密,是個華僑?!?

    “嘿,拜華僑干爹了呢!”

    “師傅告訴我,是從東京來的,本省人,據(jù)說很神氣,我這就到六??蜅Hヒ娝?。”

    小玉說著,蹦蹦跳跳,便往樹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頭向我叫道:

    “老周那里千萬拜托!”

    樹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已經(jīng)給叮起好幾個包了。我抓著癢,往外走去。突然身后有一只手,搭到我肩上。

    “誰?”

    我嚇了一跳,猛回轉身,卻看見吳敏那張臉,在幽暗中,好像一張飄在空中的白紙一般。

    “是你呀!什么時候出院的?”

    “今天下午。”吳敏的聲音微弱、顫抖。

    “你這個家伙,出來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我就是來找你們的,剛才老鼠告訴我,你跟小玉到這里來了?!?

    我朝蓮池那邊走去,吳敏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

    “不要到那邊去好么?人那么多?!?

    我回轉身,往公園大門博物館那邊走去,小徑兩旁的熒光路燈,紫色的燈光,照在吳敏臉上,好像涂了一層蠟一般,慘白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他那張原來十分清秀的面龐,兩腮全削下去,一雙烏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舉起手,去擦額上的汗,我發(fā)覺他左腕上,仍然系著一圈紗布繃帶,好像戴著一只白手銬似的。那天吳敏躺在臺大醫(yī)院急診室里,左手腕上割下了兩寸長的一道刀痕,鮮紅的筋肉都翻了出來,淌得一身的血。吳敏沒錢,交不出保證金,醫(yī)院不肯替他輸血。幸虧我、小玉、老鼠我們三人及時趕到,一個人輸了五百CC的血給他,才保住了他一條性命。他見了我們,兩只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張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玉卻氣得蹦跳,罵道:

    “你媽的,這種下作東西,為什么不去跳樓?摔死不干脆些?還要小爺來輸血!”

    吳敏割腕的前一天,還到公園里來,見到我們,說道:

    “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說時,笑笑的,我們都以為他在開玩笑。小玉接口道:

    “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來替你燒紙錢!”

    誰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割得鮮血淋淋。

    “阿青—”吳敏囁嚅地叫了我一聲,我們在博物館石階上,背靠著石柱坐了下來。

    “嗯?”我望著他。

    “你能借點錢給我么?”吳敏一直低著頭,“我還沒吃晚飯?!蔽疑焓值窖澊土税胩?,掏出了三張皺癟癟帶著汗臭的十元鈔票來,遞了給他。

    “就是這點了。”

    “過兩天再還給你?!眳敲艉f道。

    “免啦,”我揮了揮手,“你沒錢,為什么不向師傅去討?”

    “不好意思再向他開口了,”吳敏干笑了一下,“住院的錢都是他墊的,一萬多塊呢。”

    “哇,這次師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愛的徒兒?!?

    “我答應他,以后一定要想辦法還他的。”

    “這么多錢,你一輩子也還不清。我看你還是快點去找個有錢的干爹,替你還債吧?!蔽倚Φ?。

    吳敏一直垂著頭,那只綁著白紗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劃字,半晌,幽幽地問道:  

    “阿青,那天你到張先生家,到底見到張先生沒有,他對你說些什么來著?”

    吳敏割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南路光武新村去找張先生。從前吳敏住在張先生家,我到那兒找過他一次,吳敏正跪在地板上,揪著一塊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著赤膊,一雙光足,一頭的汗。他看見我非常高興,從冰箱里拿了一瓶蘋果西打來請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奮力擦,一面跟我聊天。張先生那間公寓布置得非常華美,一套五件頭黑漆皮高靠背的大沙發(fā),幾案都是銀光閃閃克羅米架子鑲玻璃面的??蛷d正面墻有一座高酒柜,里面擺著各式各樣的洋酒瓶。

    “張先生這個家真舒服,我一輩子能待在這里,也是愿的?!眳敲粞銎鹈鎸ξ倚Φ?,他一臉緋紅,熱汗淋淋。

    那天我到張先生家,張先生正靠坐在客廳里一張沙發(fā)上,蹺著腳,在看電視,客廳里放著冷氣,涼陰陰的。張先生只穿了一條鐵灰的綢睡褲,腳下趿著一雙寶藍緞子拖鞋。來開門的是蕭勤快—我們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長得濃眉大眼,精壯得像匹小蠻牛,但是一張嘴卻甜得像蜜糖,我們師傅楊教頭對他說道:

    “小精怪,你那張嘴這么會講話,樹上那只八哥兒,你去替我哄下來。”

    “張先生,”我進到客廳里便對張先生說道,“吳敏自殺了。”

    張先生起初吃了一驚。

    “人呢?死了么?”

    “在臺大醫(yī)院,手腕割開了,正在輸血。 ”

    “哦—”

    張先生舒了一口氣,卻又轉過頭去看電視了。彩色熒光幕上,映著《群星會》,青山和婉曲兩人正做著情人的姿態(tài),在合唱:

    菠蘿甜蜜蜜

    菠蘿就像你

    蕭勤快也踅了過來,一屁股坐在張先生旁邊,一只腳卻蜷到沙發(fā)上,手在摳著腳丫子,兩個人好像同時都給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著電視,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著婉曲的腰,踱來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張先生才猛然記起了似的,轉過頭來,問我道:

    “吳敏自殺,你來找我干什么?”

    張先生大約四十上下,開了一家貿(mào)易洋行,專門出口塑膠玩具。他是個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頭發(fā)抿得一絲不茍,鬢腳微微帶著一絲花白??墒撬菑埾鞅〉淖欤疫呑旖菂s斜拖著一條深得發(fā)黑的痕跡,好像一徑掛著一抹冷笑似的。吳敏躺在急診室里輸血的時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請張先生到醫(yī)院去一趟??墒俏彝鴱埾壬旖悄悄ń鮾礆埖男θ?,一時舌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來得正好,吳敏還有一包舊衣服留在這里,你順便帶給他吧,”張先生說著卻向蕭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來?!?

    蕭勤快趕忙跳下沙發(fā),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舊衣服來。那是幾件發(fā)了黃皺成一團的內衣褲,還有兩件破舊的花襯衫。蕭勤快把那包舊衣服朝我手里一塞,連翻了幾下他那雙鼓鼓的金魚眼,滿臉得色。我回到臺大醫(yī)院,沒有把那舊衣服拿出來,我對吳敏說:張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張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偸且?guī)規(guī)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沒有自己出來野過。張先生的脾氣不好,可是我總是順從他的。他愛干凈,我天天都拼命擦地板。起初我不會燒菜,常挨罵。后來看食譜,看會了,張先生有次笑著對我說:‘小吳,你的豆瓣鯉魚跟峨嵋的差不多了?!腋吲d得不得了,以為張先生心里很喜歡呢。哪曉得他那天無緣無故發(fā)了一頓脾氣,便叫我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許留。我沒想到張先生竟是一個那樣沒有情義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見著張先生沒有?他還在生氣么?—”

    吳敏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顫抖抖的,聽得人心煩。突然間,我好像又看到了張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兇殘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斷了吳敏的怨訴:

    “我見著他了,他跟蕭勤快兩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群星會》?!?

    “哦—”吳敏曖昧地嘆了一口氣,過了片刻,他立起身來。

    “我先走了,我去買點東西吃。”

    吳敏走下臺階,他那張白紙一樣的臉,在黑暗里漂泊著。

    回到蓮花池那邊,已是半夜時分。播音臺的擴音器已經(jīng)寂滅,公園里的游人都已離去。于是我們的王國,從黑暗里便倏地涌現(xiàn)了出來。蓮花池的臺階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幺兒,三三兩兩,木屐踏得啪噠啪噠,異常囂張。亭子那邊,我們那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著蹣跚的步子,蹭向我們的師傅楊教頭,衰疲地探問道:“有新鮮的孩子么?”盛公已經(jīng)老耄,而且背脊還患了嚴重的風濕。他找孩子做伴,只是為著陪他老人家消個夜,喝杯燒酒罷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說他只要看看一張年輕的面靨,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藥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萬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長,攝制過好幾張超級文藝愛情影片,賺了不少錢。據(jù)說盛公從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紅小生,跟許多有名的女明星配過戲,可是他卻無限感嘆地對我們說道:“榮華富貴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哪!”那個尾隨在老鼠后面,氣吁吁叫著“耗子精”的,是聚寶盆的江浙名廚盧司務,盧司務體重兩百零五磅,笑起來,好像一尊歡喜佛。他對老鼠有偏愛?!袄鲜竺?,我就喜歡他那幾根排骨,好像啃鴨翅膀,愈啃愈有味!”遠遠在樹林子那邊,掩掩藏藏,不敢拋頭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學生;那幾個還來不及脫去制服的是外島回來,到臺北度假的充員士兵;還有一些三重鎮(zhèn)到公園來打秋風登記有案的小流氓;還有西門町拍賣行、縫紉鋪、皮鞋店的小伙計。也有心臟科的名醫(yī)生,一位軍法官,還有曾經(jīng)紅得發(fā)紫現(xiàn)在已經(jīng)禿了頭常戴著一頂巴黎帽的臺語明星,還有那位皺得滿面山川狂熱地追求美的影子的藝術大師。藝術大師常常說一些我們不甚明了的話:“肉體、肉體哪里靠得???只有藝術,只有藝術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們王國里的美少年,都畫成了圖畫。當然,還有我們那位資格最老、歷盡滄桑的老園丁郭老。郭老一個人遠遠地屹立在那棵綠珊瑚的下面,白發(fā)白眉,睜著他那雙老眊的眼睛,滿懷悲憫地瞅著公園里這一群青春鳥,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地、危急地,四處飛撲。郭老在長春路開了一家照相館青春藝苑。他收集了我們的照片,貼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鳥集”。他把我編成八十七號,命名為小蒼鷹。

    在我們這個王國里,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讓欲望焚煉得痛不可當?shù)能|體,一顆顆寂寞得發(fā)瘋發(fā)狂的心。這一顆顆寂寞得瘋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沖破了牢籠的猛獸,張牙舞爪,開始四處狺狺地獵狩起來。在那團昏紅的月亮引照下,我們如同一群夢游癥的患者,一個踏著一個影子,開始狂熱地追逐,繞著那蓮花池,無休無止,輪回下去,追逐我們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魔。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蓮花池的臺階,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術一般,身不由己,繞著蓮花池,一圈一圈不停地轉著。黑暗中,我看見那一雙雙給渴望、企求、疑懼、恐怖,炙得發(fā)出了碧火的眼睛,像螢火蟲似的,互相追撲著。即使在又濃又黑的夜里,我也尖銳地感覺得到,其中有一對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兩團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發(fā)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卻無法回避那雙眼睛。那雙炯炯的眼睛,是那樣地執(zhí)著,那樣地急切,好像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懇求什么似的。他是一個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園里,我從來沒有見他出現(xiàn)過。

    “去吧,不礙事的,”我們師傅楊教頭在我身后湊近我耳根低聲指示道,“我看見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個陌生客已走下了臺階,站在石徑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朝著我這邊,高高地矗立在那里,靜靜地,然而卻咄咄逼人地在那兒等待著。陌生客,平常我們都盡量避免,以免搭錯了線,發(fā)生危險。我們總要等我們的師傅鑒定認可后,才敢跟去,因為楊教頭看人,從來不會走眼。我走下臺階,步到那條通往公園路大門的石徑上。我經(jīng)過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裝作沒看見他,徑自往大門走去,我聽見他跟在我身后的腳步聲,踏在碎石徑上。我走出公園大門,一直往前,蹭到臺大醫(yī)院那邊,沒有人跡的一條巷子口路燈下,停下腳來,等候著。

    在路燈下,我才看清楚,那個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總有六呎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撐起。他身上那件深藍的襯衫,好像是繃在一襲寬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長方形的面龐,顴骨高聳,兩腮深削下去,鼻梁卻挺得筆直的,一雙修長的眉毛猛地往上飛揚,一頭厚黑的濃發(fā),蓬松松地張起。他看起來,大約三十多歲,臉上的輪廓該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卻是那般地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雙深深下陷、異常奇特的眼睛,卻像原始森林中兩團熊熊焚燒的野火,在黑暗中碧熒熒地跳躍著,一徑在急切地追尋著什么。當他望著我,露出一絲笑容的時候,我便提議道:

    “我們到圓環(huán)去?!?

    3

    瑤臺旅社二樓二五號房的窗戶,正遙遙向著圓環(huán)那邊的夜市。人語笑聲,一陣陣浪頭似的卷了上來,間或有一下悠長的小喇叭猛然奮起,又破又啞,夜市里有人在兜賣海狗丸。對面晚香玉、小蓬萊那些霓虹燈招牌,紅紅綠綠便閃進了窗里來。房中燠熱異常,床頭那架舊風扇軋軋地來回搖著頭。風,吹過來,也是燥熱的。

    在黑暗中,我們赤裸地躺在一起,肩靠著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雙閃灼灼、碧熒熒的眼睛,如同兩團火球,在我身上滾來滾去,迫切地在搜索、在覓求。他仰臥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當他翻動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側面,我感到一陣痛楚,喔的叫了一聲。

    “碰痛你了,小弟?”他問道。

    “沒關系?!蔽液龖?。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雙又長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張開,好像兩把釘耙一般,“這雙手臂只剩下兩根硬骨頭了,有時戳著自己也發(fā)疼—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從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一樣那么粗呢,你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幾歲了?”

    “十八?!?

    “就是了,從前我像你那樣的年紀,也跟你差不多??墒且粋€夏天,也不過三個月的光景,一個人的一身肉,會驟然間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層皮,一把骨頭。一個夏天,只要一個夏天—”

    他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悠遠、飄忽,好像是從一個深邃的地穴里,幽幽地冒了出來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冥中,在一間隱蔽的旅棧閣樓,一鋪破舊的床上,我們赤裸著身子,兩個互相隱瞞著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臥在一起,陡然間,一陣告悔的沖動,我們會把心底最隱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來。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對方的來歷,我們會暫時忘卻了羞恥顧忌,將我們那顆赤裸裸的心挖出來,捧在手上互相觀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瑤臺旅社來的,是一個中學體育老師,北方人,兩塊腹肌練得鐵板一樣硬,那晚他喝了許多高粱,嘟嘟噥噥,講了一夜的醉話。他說他那個北平太太是個好女人,對他很體貼,他卻偏偏不能愛她。他心中暗戀的,是他們學校高中籃球校隊的隊長。那個校隊隊長,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墒撬麉s無法對那個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種暗戀,使他發(fā)狂。他替他提球鞋,拿運動衫,用毛巾給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個孩子。一直等到畢業(yè),他們學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賽,那天比賽激烈,大家情緒緊張。那個隊長卻偏偏因故跟他起了沖突。他一陣暴怒,一巴掌把那個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來,他就渴望著撫摸,想擁抱那個孩子一下。然而,他卻不知道為了什么,失去控制,將那個孩子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那五道指印,像烙痕般,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時時隱隱作痛。那個體育老師,說著說著,一個北方彪形大漢,竟嗚嗚哭泣起來,哭得人心驚膽跳。那晚下著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地流著。對面晚香玉的霓虹燈影,給混得紅綠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親下葬了?!?

    “嗯?”我沒有聽懂他的話。

    “五天以前,我父親下葬在六張犁極樂公墓,”他在抽一根煙,煙頭在黑暗中亮起紅紅的一團火,“據(jù)說葬禮很隆重,我看見簽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卻不知道六張犁在哪兒,我從來沒有去過。你知道么,小弟?”

    “你從信義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極樂公墓在六張犁山上。”

    “信義路四段下去么?臺北的街道改得好厲害,統(tǒng)統(tǒng)不認識了,我有十年沒有回來—”他吸了一下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前天夜里,我才從美國回來的,走到南京東路一百二十二巷我們從前那棟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樓大廈,我連自己的家都認不出來了。從前我們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東西?”

    “稻子?!?

    “當然,當然,”他搖著一桿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來,“我是說白鷺鷥,小弟。從前臺北路邊的稻田里都是鷺鷥,人走過,白紛紛地便飛了起來。在美國這么些年,我卻從來沒看見一只白鷺鷥。那兒有各種各樣的老鷹、海鷗、野鴨子,就是沒有白鷺鷥。小弟,有一首臺灣童謠,就叫《白鷺鷥》,你會唱么?”

    “我聽過,不會唱。”

    白鷺鷥

    車糞箕

    車到溪仔坑—

    他突然用臺灣話輕輕地哼了起來,《白鷺鷥》是一支天真而又哀傷的曲子,他的聲音也變得幼稚溫柔起來。

    “你怎么還記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臺北不知怎的又記起來了。這是我從前一個朋友教我的,他是一個臺灣孩子。我們兩人常跑到我們家后面松江路那頭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有成百的鷺鷥。遠遠看去好像田里開了一片野百合。那個臺灣孩子就不停地唱那首童謠,我也聽會了??墒沁@次回來,臺北的白鷺鷥都不見了?!?

    “你是美國留學生么?”我問道。

    “我不是去留學,我是去逃亡的—”他的聲音倏地又變得沉重起來,“十年前,我父親從香港替我買到一張英國護照,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本郵輪,那只船叫白鶴丸,我還記得,在船上,吃了一個月的醬瓜。”

    他猛吸了兩口煙,沉默了半晌,才嚴肅地說道:

    “我父親臨走時,對我說:‘你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許回來!’所以,我等到我父親過世后,才回到臺灣,我在美國,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護照上有一個怪名字:Stephen Ng。廣東人把‘吳’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國人都從鼻子眼里叫我‘嗯,嗯,嗯’—”

    說著他自己先笑了起來,我聽著很滑稽,也笑了。

    “其實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氣,“王夔龍才是我的真名字。那個‘夔’字真難寫,小時候我總寫錯。據(jù)說夔龍就是古代一種孽龍,一出現(xiàn)便引發(fā)天災洪水。不知道為什么我父親會給我取這樣一個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猶豫起來,對陌生客,我們從來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別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們都是同路人。從前在美國,我也從來不肯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現(xiàn)在不要緊了,現(xiàn)在回到臺北,我又變成王夔龍了。Stephen Ng,那是一個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 Ng死了,王夔龍又活了過來!”

    “我姓李,”我終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們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國舊金山么?”我試探著問道,我們公園里有一個五福樓的二廚,應聘出國,到舊金山唐人街一家飯館當起大廚師來。他寫信回來說,舊金山滿街都是我們的同路人。

    “舊金山?我不在舊金山?!彼臀艘豢跓?,坐起來,把煙頭扔到床前的痰盂里,然后雙手枕到腦后,仰臥到床上。

    “是紐約,我是在紐約上岸的,”他的聲音,又飄忽起來,讓那扇電風扇吹得四處回蕩,“紐約全是一些幾十層的摩天大樓,躲在下面,不見天日,誰也找不著你。我就在些摩天大樓的陰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紐約最黑暗的地方—中央公園,你聽說過么?”

    “紐約也有公園么?”

    “怎么沒有?那兒的中央公園要比咱們的新公園大幾十倍,黑幾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像一潭無底深淵。公園里有好多黑樹林,一叢又一叢,走了進去,就像迷宮一般,半天也轉不出來。天一暗,紐約的人,連公園的大門也不敢進去。里面發(fā)生過好多次謀殺案,有一個人的頭給砍掉了,身體卻掛在一棵樹上。還有一個人,一個年輕孩子,身上給戳了三十幾刀—”

    他說著卻嘆了一口氣道:

    “美國到處都是瘋子?!?

    “中央公園里,也有我們同路人么?”我悄聲問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闖進中央公園里去。就在那個音樂臺后面一片樹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進去,我數(shù)不清,大概總有七八個吧。有幾個黑人,我摸到他們的頭,頭發(fā)好似一餅糾纏不清的鐵絲一般。他們的聲音在黑暗里咻咻地喘著,好像一群毛聳聳的餓狼,在啃噬著一塊肉骨頭似的。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到他們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陽從樹頂穿了下來,他們才突然警覺,一個個夾著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個又老又丑的黑人,跪在地上,兀自抖瑟瑟地伸出手來,抓我的褲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陽照得我的眼睛都張不開了—”他把那一雙瘦棱棱像釘耙似的長手臂伸到空中,抓了兩下,“一夜工夫,我覺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給他們啃掉了似的,紅紅紫紫,一塊塊的傷斑。那個夏天,我跟那些美國人一樣,也瘋了起來,瘋得厲害。我看著自己身上的肉,像頭皮屑,一塊塊紛紛掉落,就像那些麻風病人一般,然而我一點知覺也沒有。有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著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鮮血直流—”

    “噢,為什么呢?”我問道,他講得那樣舒坦,好像是在割雞割鴨似的。

    “我要試試,我還有沒有感覺。”

    “不痛么?”

    “一點也不痛,我只聞到血腥味?!?

    “噯。”我曖昧地叫了起來,我覺得風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幾個女人看見,嚇得大叫。警察跑過來,把我送到了瘋人院里去。你去過瘋人院么,阿青?”

    “沒有?!?

    “瘋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會?”

    “瘋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護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來。

    “我進的那家瘋人院在赫遜河邊,河上有許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數(shù)帆船。我頂記得,有一個叫大偉的男護士,美得驚人,一頭閃亮的金發(fā),一雙綠得像海水的眼睛。他起碼有六呎五,瘋人院里的男護士都是大個子。他拿著兩顆鎮(zhèn)靜劑,笑瞇瞇地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見了!’他誤會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將我撳到地上去。你猜為什么?我講的是中文,他聽不懂!”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他們放我出去,夏天早已過了,中央公園里,樹上的葉子都掉得精光。我買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園里喂了一天的鴿子—”

    他突然沉默起來,我側過頭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雙眼睛,碧熒熒地浮在那里。床頭那架風扇軋軋地扇過來一陣陣熱風,我背上濕漉漉地浸在汗水里。窗外圓環(huán)夜市那邊,人語車聲,又沸沸揚揚地涌了過來。兜賣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勁,可是不知怎的,那樣喑啞的一支喇叭,卻偏不停地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首極溫馨的臺灣小調,小時候,我常常聽到的,現(xiàn)在讓這些破喇叭吹得嗚嗚咽咽,聽著又滑稽,又有股說不出的酸楚。

    “那些蓮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驚,沉寂了半天,他的聲音突然冒了起來。

    “我是說公園里那些蓮花,都到哪里去了?”

    “噢,那些蓮花么?聽說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們都說那些蓮花很好看呢。”

    “新公園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園,”他笑道,“只有那些蓮花是美的。”

    “據(jù)說是紅睡蓮,對么?”

    “對了,鮮紅鮮紅的。從前蓮花開了,我便去數(shù)。最多的時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我摘了一朵,放在一個人的掌心上,他捧著那朵紅蓮,好像捧著一團火似的。那時候,他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十八歲—”我感到他那釘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頭發(fā)里,輕輕地在耙梳著,他那雙野火般跳躍的眼睛,又開始在我身上滾動起來,那樣急切、那樣強烈地乞求著,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懼畏起來。

    “王先生,我得走了?!蔽易鹕韥?。

    “不能在這里過夜么?”他看見我在穿衣褲,失望地問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見你么,阿青?”

    “對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約?!?

    我低下身去系鞋帶,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撒這個謊。我并沒有約會,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見他。我害怕看到他那雙眼睛,他那雙眼睛,好像一徑在向我要什么東西似的,要得那么兇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時候再能見到你呢?”

    “我們在公園里,反正總會再碰面的?!?

    我走到房門口時,回頭說道。一口氣,我跑下瑤臺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發(fā)響的木樓梯,跑出那條濕嘰嘰臭熏熏的窄巷,投身到圓環(huán)那片喧囂擁擠,到處掛滿了魷魚、烏賊,以及油膩豬頭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門口,望著那一排倒鉤著油淋淋焦黃金亮的麻油鴨,突然間,我感到一陣猛烈的饑餓。我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鴨,又點了一盅熱氣騰騰的當歸雞湯,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帶了藥味滾燙的雞湯,直灌了下去,燙得舌頭都麻了,額上的汗水簌簌地瀉下來,我也不去揩拭,兩只手,一只扯了一夾肥腿,一只一根翅膀,左右開弓地撕啃起來,一陣工夫,半只肥鴨,只剩下一堆骨頭,連鴨腦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脹脹的,可是我的胃仍舊像個無底大洞一般,總也填不滿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窸窸窣窣,風掃殘葉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結賬下來,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卷鈔票,五張一百的,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那么多錢。剛才他把皮夾里所有的鈔票都翻出來給我了,還抱歉地說:剛回來,沒有換很多臺幣。

    離開圓環(huán),我漫步蕩回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行人,紫白色的熒光燈,一路靜蕩蕩地亮下去。我一個人,獨自跨步在行人道上,我腳上打了鐵釘?shù)钠ぱィ瑩舻萌诵械赖乃T汀嗑、嗑、嗑發(fā)著空寂的回響。我把褲帶松開,將身上濕透了的襯衫扯到褲子外面,打開了扣子。路上總算起了一陣凌晨的涼風,把我的濕襯衫吹得揚了起來。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張,我感到一陣沉滯的滿足,以及過度滿足后的一片麻木。

    4

    弟娃——

    我猛然驚坐起來,聽見自己叫喊道。滿地扎眼的陽光,已是中午時分,房中熱氣沸騰。背上的汗水一條條流下來,好像許多條毛蟲在上面爬動,癢癢麻麻的。床上的草席印著一大塊陰黑的汗跡,又是一個火烈的大熱天。我跟小玉合租的這間房間,是三夾板隔出來的,只有五個榻榻米大,除了一張床,兩只竹篾籠子,什么都放不下了。因為朝西,一到下午,太陽兇狠地射進來,房里就像蒸籠,熱得人惴惴不安。

    我坐在床上,頭感到一陣剛睡醒的昏疲,喉頭卻干得在冒火。窗外傳來一陣女人的尖笑,大概錦州街那些吧女都熱得跑到巷子里去乘涼調笑去了。巷子里的酒吧還沒有上市,收音機卻開得大大的,噴出一流狂躁的爵士樂來。漸漸地,我仿佛記了起來,剛才朦朧間,我看見了弟娃。他就站在我的床頭,穿著他的童軍制服,有肩帶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他笑嘻嘻地伸出手來,對我說道:

    “阿青,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日,十五歲,我送了一管口琴給他,是在功學社買的,蝴蝶牌,兩百七十塊,花了我半個月的送報錢。弟娃愛得不忍釋手,上學他把口琴插在褲子后面袋里,晚上他便放在枕頭底下。睡到床上,還要拿出來吹兩下。開始弟娃只會吹單音,后來我教他和聲,他一學便會,而且吹得比我還要有板有眼。那時候學校里正在教《踏雪尋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這首輕快得像流水似的曲子。有時我們上了床,熄了燈,弟娃還要把口琴掏出來,把被窩蒙起頭來吹,口琴聲從被窩里透出來,悶得嗚嗚地響。有一次,把父親吵醒了,他氣沖沖跑進來,一把將弟娃被窩掀開,弟娃怕挨揍,趕緊雙手抱住頭,縮成一團。父親看著,竟笑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見父親那張蒼紋滿布嚴峻的臉上,綻開那樣一抹慈藹的笑容。我跳下床,從床底拖出我那只竹篾籠子,從里面掣出了我送給弟娃的那管蝴蝶牌口琴來。幾個月沒有擦拭,口琴的白銅皮有點發(fā)黃了。我放到口邊隨便吹了兩下,聲音還是十分清越的,只是有點霉味。我從家里跑出來的那天,這管口琴正好插在褲袋里,是我從家里唯一帶出來的東西。

    三個多月了,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來。這三個多月,是一連串沒有記憶的日子。白天,我們到處潛伏著,像冬眠的毒蛇,一個個分別蜷縮在自己的洞穴里。真到黑夜來臨,我們才蘇醒過來,在黑暗的保護下,如同一群蝙蝠,開始在臺北的夜空中急亂地飛躍。在公園里,我們好像一隊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蓮花池的臺階上,繞著圈圈,在跳著祭舞似的,瘋狂地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們竄逃到南陽街,一窩蜂鉆進新南陽里,在那散著尿臊的冷氣中,我們伸出八爪魚似的手爪,在電影院的后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體。我們躲過西門町霓虹燈網(wǎng)的射殺,溜進中華商場上中下各層那些悶臭的公廁中。我們用眼神、用手勢、用腳步,發(fā)出各種神秘的暗號,來聯(lián)絡我們的同路人。我們在萬華,我們在圓環(huán),我們在三水街,我們在中山北路—我們鬼祟地穿進一條條潮濕的死巷,閃入一間間黝暗腐朽日據(jù)時代殘留下來的客棧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絕了跡,我們才一個個從各個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來,這時,這些冷落的、不設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屬于我們的。我們手里捏著一沓沁著汗水的新臺幣,在黎明前的一刻,拖著我們流干精液的身體,放肆而又虛脫,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

    這三個多月來,我的腦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好像有人將我的頭蓋揭開,把我的大腦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點思念、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弟娃,我最愛的弟娃,我竟沒有去想過他。可是剛才那一刻,他卻明明站在我的床前,離得我那樣近,伸手出來,笑嘻嘻地向我說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記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涼的。就像那晚一樣,父親先去睡了,我一個人坐在弟娃身邊守住他,我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打了一個寒噤。我們在他身體下面墊了許多塊磚頭大的干冰。那些干冰一直在冒冷煙,弟娃如同睡在霧中一般。在市立殯儀館,他們把他裝進了一副小棺材里。他的小棺材,薄薄的,像只木箱,我趁他們不備,溜進了停尸間去,掀開了弟娃的棺材蓋。弟娃十分局促地仰臥在里頭,他們替他化了妝,在他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上,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他們把他的雙手合攏在胸前,他的肩膀都給擠得拱縮了起來。弟娃看來好像在裝睡的模樣,滿面調皮滑稽,好像隨時都忍不住要笑出來似的。我們把弟娃運到碧潭公墓去,兩個抬棺的腳伕,粗手粗腳,棺材從車上抬下來,東碰西撞,棺材頭撞在車門上呼呼作響。我一陣暴怒,走過去,猛推了腳伕一把,喝道:

    “輕些,知道么?”

    “還不起來?日頭曬屁股了!”

    麗月探頭進來笑道,她只穿了奶罩三角褲,披著一件粉紅綢子的短袖睡衣,一頭發(fā)卷還沒有拆去。

    “小玉回來過么?”我問道。

    “問你呀,那個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里去了,”麗月乜斜著眼睛瞅著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阿青,你老實招來吧,昨晚你釣到大魚沒有?是條青花還是條老泥鰍?”

    “還有飯么?”我不理會麗月。

    “你上個月欠我的伙食還沒還清,還想吃飯么?”

    “先還一百,這總可以了吧?”我從褲袋里掏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來,麗月一把搶了過去,笑道:

    “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飯都發(fā)餿啦。”

    我跟著麗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間,只跟我們的隔了一層薄薄的三夾板。從前麗月那個美國大兵情人強尼和她同居的時候,她把我們這間房布置成一間小客廳。強尼拋下她回美國后,她便分租給小玉,只收他四百塊一個月,還讓他搭中飯。小玉認識老周后,常常不回來住,他便叫我搬了進來,分擔他一半租錢。

    麗月是小玉的表姊,她很疼小玉,常常揪住小玉的腮叫他小玻璃。麗月體格很棒,而且風騷,在紐約吧里大紅特紅,那些美國兵都叫她麗麗。麗月用手捧起她那兩團大奶子,面一揚,很不屑地說道:“怕什么?老娘有的是本錢!”有時候她白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著做事,便把她那個三歲大和強尼生的那個雜種仔小強尼趕到我們房間來,要我們看顧。那個雜種是個小可愛,一身潔白的娃娃肉,綠瑩瑩的眼珠子,卻是一頭烏黑微鬈的頭發(fā)。麗月本來把她的雜種仔丟給了孤兒院,后來舍不得,又去把他接了回來。麗月說,小雜種的老爸,是個很標致的美國郎。她案上有一張他穿了一身白色海軍制服的照片,咧著嘴,一雙眼睛花花的,風風流流的模樣。麗月跟他同居,倒貼了他一年,還替他生了一個小雜種,他拍拍屁股,便溜回國去了。一共只來過三封信,寄了二十塊美金給小強尼買圣誕禮物。麗月無可奈何地嘆道:“美國鳥,是很有良心的么?”然而她說她并不恨他,她原諒他,他來了她還要跟他睡覺。

    “啊唷,有魷魚吃!”

    我看麗月房中飯桌上擺著一碟酸菜炒魷魚,一碗白稀飯。

    “麗月姊,你真是一個好人!”我摸了一下麗月扎實潤涼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老娘馬屁,”麗月坐到我對面笑道,“我問你,玉仔昨晚到底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玉么?找到一位華僑干爹啦,是從東京來的。”

    “伊娘咧!”麗月咯咯騷笑了起來,“那個小玻璃專愛吃‘沙西米’!去年有一個大阪來的華僑,開中華料理的。玉仔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幾個月的櫻花夢。昨天半夜老周還來找他,我替他撒謊,說他回三重鎮(zhèn)去了。老周只是不信,抓住我訴苦,一口呢呢儂儂的上海話,我也聽不大懂。我看那個胖阿公對玉仔還有幾分真心?!?

    “老周上星期才給小玉買了一只精工表,一千五,自動的,還有日歷呢?!?

    “我看到啦,玉仔戴在手上亮來亮去,”麗月笑嘆道,“誰教那個胖阿公偏偏迷上這個沒心肝的玻璃貨,算他倒霉!”

    “阿母——”

    阿巴桑帶著小強尼走了進來,那個小雜種一看到他母親,便搖搖晃晃,笑嘻嘻地一頭撞進他母親懷里叫道。麗月一把將小強尼抱了起來,剝開他的開襠褲,在他那渾圓的小屁股上咬了一口,恨道:

    “你這個小野仔,小雜種,你要了你阿母的命啦!”

    阿巴桑是個大胖子,性情異常急躁,爬上樓半天還喘不過氣來,臉上的汗水滴滴答答的。她把手里一對紅蠟燭,兩炷香,四五串錫箔元寶,還有一大疊紙錢往桌上一擱,便一五一十跟麗月算起賬來,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了。

    “你給誰燒冥錢,麗月姊?”我問道。

    “給我那個死鬼阿爸呀!”麗月嘆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寶來,窸窸窣窣地抖響著,“他在的時候,天天向我討錢。死了,夢里頭還要向我討。不燒給他,我害怕,怕他到閻王面前去告狀?!?

    “麗月姊,你分一半元寶給我,我錢給你?!蔽姨统隽硕畨K錢來遞給麗月。

    “你又燒給誰啦?”麗月詫異道。

    “我燒給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錢么?”

    “他向我要口琴,”我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歲了?!?

    “口琴?”麗月哈哈大笑,“那個地方大概也有口琴賣的吧?人家說,陰間跟我們這里一樣,什么都有。一定也有許多酒吧,我死翹翹了就到下面去當吧女去!要不然,越戰(zhàn)打死那么多美國兵,怎么辦?”

    麗月笑得亂晃起來,兩個大奶子戰(zhàn)彈彈的,她指著我叫道:

    “玻璃鬼!玻璃鬼!你和玉仔兩人死了,一定也變成玻璃鬼。你活著是什么貨,死了也是什么貨,想改也改不了!”

    我把兩串元寶拿回房中,擱在床上,然后到澡房去沖了一個冷水澡,把頭發(fā)也洗干凈了。我換上了一套新買的衣服,一條深藍達克龍的西裝褲,一件套頭藍白條子的緊身衫。我把一頭又長又硬桀驁不馴的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還抿上了一些小玉的發(fā)蠟。臨走時,我將那管蝴蝶牌的口琴,插到后面褲袋里。我經(jīng)過麗月房門口,麗月吹了一聲口哨,叫道:

    “這一身打扮,又去找郎客了!”

    我頭也沒回,跑下樓去,闖進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像都落滿了白色冒煙的溶液一般,空氣熱得在閃閃顫動。我趕忙掏了我那副寬邊深黑的墨鏡來戴上。這副太陽眼鏡,是一個客人遺留在旅館里五斗柜上的,我收了起來,據(jù)為己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這副寬邊墨鏡,把臉遮去一半。這樣,即使碰見熟人,也可以裝著沒有看見,回避過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車,坐到車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車里很燥熱,剛洗完澡,一坐下來,一身又濕了。我要乘到西門町,然后轉到南機場去。母親就住在南機場那邊。有五年多,沒有見到母親了。我得到關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南機場跟一個開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還是弟娃告訴我的,他曾經(jīng)到南機場去看過母親兩三回。母親帶他到西門町一條龍去吃蒸餃,兩人吃了三籠。可是母親后來卻吩咐弟娃:以后沒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這次弟娃去世,母親并不知道。好幾次我都想去告訴她,不知怎的,總沒有去成。因為許多年沒有跟母親見過面,怕見了大家尷尬,沒有話說。

    想到母親,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們那個七零八落、破敗不堪的家來。

    5

    我們的家,在龍江街,龍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里。就如同中國地圖上靠近西伯利亞邊陲黑龍江那塊不毛之地一樣,龍江街這一帶,也是臺北市荒漠的邊疆地區(qū)。充軍充到這里來的,都是一些貧寒的小戶人家。我們那條巷子里,大都是一些不足輕重的公家單位中下級人員的宿舍。兩排木板平房,一棟棟舊得發(fā)黑,木板上霉斑點點,門窗瓦檐統(tǒng)統(tǒng)破爛了,像一群襤褸的乞丐,拱肩縮背,擠在一堆。左邊第一棟是秦參謀家,一扇大門給臺風刮掉了,一直沒有補上,好像禿著嘴巴,缺了一顆門牙似的。秦參謀喜歡坐在大門缺口一張矮凳上,手里抱著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據(jù)他自己說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啞得患了重傷風一般。去年他中了風,臉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墒撬詩^力地唱著《逍遙津》,很蒼涼地在喊:欺寡人—。他一張嘴,下巴便好像掉下來了似的,一臉痛苦不堪的神情。右邊第一棟住著蕭隊長和黃副隊長兩家,蕭太太和黃太太吵了十幾年的架,因為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常常在深夜里從她們廚房中傳出來一聲聲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聲,配著尖厲的詛咒,在寒風中,聽得人毛骨悚然。蕭太太是大塊頭,聲音洪亮,總是占上風。黃太太卻干瘦得像條縮了水的黃瓜,一徑癟著嘴,淚眼汪汪,滿面凄苦,好像給蕭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難,一家家傳出來,都是怨聲。我記得,那么些年,我們那條巷子好像從來沒有安寧過。這邊哭聲剛歇,那邊吆喝怒罵又洶洶然揚了起來。然而我們那條二十八巷,卻是一條叫人不太容易忘懷的死巷。它有一種特殊的腐爛臭味,一種特殊的破敗與荒涼。巷子兩側的陰溝,常年都塞滿了腐爛的菜頭、破布、竹篾、發(fā)銹的鐵罐頭,一溝濃濁污黑的積水,太陽一曬,郁郁蒸蒸,一股強烈的穢氣便沖了上來,在巷子里流轉回蕩。巷子中央那個敞口的垃圾箱,內容更是復雜。常常在堆積如山的穢物上,會赫然躺著一只肚子鼓得腫脹的死貓,暴著眼睛齜著白牙,不知是誰家毒死的,扔在那里,慢慢開始腐化;上面聚滿了綠油油一顆顆指頭大的紅頭蒼蠅,人走過,嗡的一下都飛了起來,于是死貓灰黑的尸身上,便露出一窩白蠕蠕爬動的蛆來。巷子是黃泥地,一場大雨,即刻變成一片泥濘,滑嘰嘰的,我們打著赤足,在上面吱吱喳喳地走著,腳上裹滿了泥漿,然后又把黃滾滾的泥漿帶到屋里去。如果天氣久旱,風一刮,整條巷子飛沙走石。于是一家家破缺的墻頭撐出來的竹篙上,那些破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床單、枕頭,在黃濛濛的風沙中,便異常熱鬧地招翻起來。

    這條死巷巷底,那棟最破、最舊、最陰暗的矮屋,便是我們的家。前年黛西臺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我跟父親用一塊黑色的大油布鋪在漏洞上,遮蓋起來,上面壓了許多紅磚頭。雨下得大,屋內還是會漏的,于是鉛桶、面盆,有時連痰盂也用上,到處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內便叮叮咚咚,響到天明。我們的房子特別矮,陽光射不進來,屋內的水泥地分外潮濕,好像一徑濕漉漉在出汗一樣,整棟屋子終年都在靜靜地、默默地,發(fā)著霉。綠的、黃的、黑的,一塊塊霉斑,從墻腳下,毛茸茸地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們的衣服,老是帶著一股辛辣嗆鼻的霉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親卻說,我們能夠弄到那樣一幢房子,已經(jīng)是萬幸了。民國三十八年,父親那個兵團在大別山和八路軍交戰(zhàn),被圍困了一個多禮拜,救兵趕不到,父親被俘虜了。后來逃脫,來到臺灣,革去了軍籍。幸虧父親一個舊日的老戰(zhàn)友黃子偉黃處長,賣了一個人情,才讓父親暫時棲住在這棟矮小破爛的宿舍里。差不多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黃子偉叔叔家里去,去的時候,總是拎著一瓶紅露酒,一包鹽脆花生;然后和黃叔叔兩人對坐著,用水碗子裝酒,你一碗我一碗地猛灌,嘴里的花生米嚼得咔嚓咔嚓。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剛毅木訥、不善言辭的人,喝了酒,更加一句話也沒有了。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一臉紫脹,兩眼通紅,一直挨到太陽下去,屋內黑了,父親才立起身來,干咳一聲,說道:

    “呃,不早了——”

    “在這里吃飯吧。”黃叔叔也立起身來。

    “改天再來?!?

    父親也不等黃叔叔回話,便踏著他那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步伐,昂然離去。他的胸脯夸張地挺著,頭高揚到滑稽的地步,一雙穿得張了口的舊皮靴,踏在地上,發(fā)著啪噠啪噠空洞的響聲。

    據(jù)說父親從前打日本人是立過功勛的—這是他自己告訴我們的。他講到“長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間會變得滔滔不絕,操著他那濃濁的四川土腔,夾七夾八口齒不清地吐出一大堆我們半懂不懂的話來。他那張磨得灰敗、皺紋滿布的黑臉上,那一刻,會倏地閃起一片驕傲無比的光彩。父親說,那一仗下來,長沙郊外那條河河水染得通紅,他那柄馬刀,砍日本人的頭砍得刀鋒卷起。他房中案頭上一張全身戎裝的照片,捆著斜皮帶,穿著長筒馬靴,手里捧著一頂穿了幾個彈孔的日軍軍盔,臉上露著勝利的得色。那張照片,便是在長沙郊野戰(zhàn)場上拍的,地上七橫八豎都躺滿了士兵的死尸。那時父親剛升團長,并且還受了勛。父親的床頭擱著一只小小的紅木箱,箱子用一把銅鎖鎖住,箱子里便珍藏著父親那枚二等寶鼎勛章。在我考上育德中學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召進他房中,鄭重其事地把他床頭那只小紅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地將箱子打開,里面擱著一枚五角星形的紅銅鍍金勛章,中間嵌著藍白兩色琺瑯瓷的寶鼎。鍍金已經(jīng)發(fā)烏了,花紋縫里金面剝落的地方,沁出了點點銅綠來。系在頂角的那條紅藍白三色緞帶,也都泛了黃。父親指著那枚舊勛章,對我說道:

    “阿青,我要你牢牢記?。耗愀赣H是受過勛的?!?

    我覺得那枚勛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親將我的手一把擋開,皺起眉頭說道:

    “站好!站好!”

    等我立正站好,雙手貼在褲縫上,父親才拿起那枚章,別在我的學生制服衣襟上,然后他也立了正,一聲口令喝道:

    “敬禮!”

    我不由自主,趕忙將手舉到額上,向父親行了一個舉手禮。我差不多笑出了聲來,但是看見父親板著臉,滿面嚴肅,便拼命忍住了。父親說,等我高中畢業(yè),便正式將那枚寶鼎勛章授給我。他一心希望,我畢業(yè)的時候,保送鳳山陸軍軍官學校,繼承他的志愿。

    父親做了一輩子的軍人,除了沖鋒陷陣以外,別無所長,找事十分困難。又是靠黃叔叔的面子,才擠進了一家公私合營的信用合作社,掛了一名顧問的閑職,月薪三千臺幣。在機關里,他連張辦公桌也沒有的,其實用不著天天去上班。可是父親每天仍舊穿著他那唯一一套還像樣的藏青嗶嘰中山裝,手臂下夾著一只磨得泛了白、拉鏈只能拉攏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進,踏著他那僵硬的軍人步伐,風塵仆仆地去趕公共汽車。父親跟舊日的同僚,統(tǒng)統(tǒng)斷絕了來往。有一次,有兩個父親的老部下到我們家來探望他,父親穿著內褲躲進了廁所里,隔著門對我悄聲命令道:

    “快去告訴他們,不在家!”

    就在我們那間悶熱潮濕、終年發(fā)著霉的客廳里,父親頑強地坐在他那張磨得油亮的竹靠椅上,打著赤膊,流著汗,戴著老花眼鏡,在客廳那盞昏暗的燈下,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在翻閱他那本起了毛、脫了線、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三國演義》。有一年臺北地震,我們屋頂?shù)拇u瓦震落了好幾塊,我們都嚇得跑到巷子里去。等我們回返家中,卻發(fā)覺父親仍舊屹然端坐在客廳的竹椅上,手里兀自捏住他那本《三國演義》,他頭上那盞吊燈,給震得像鐘擺一般,來回地擺蕩著。

    父親獨自坐在客廳里研究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時,母親便一個人在客廳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彎著腰,在搓洗那些堆積如山無窮無盡的床單衣裳。因為貼補家用,母親每天都去兜攬一大堆別人家的床單衣裳回來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臟衣裳里,弓著背,拼命地搓,奮力地洗,兩只手在肥皂水里,一徑泡得紅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撈起裙子,露出一雙青白的小腿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扎成一刷大馬尾,拖在身后。有時候,母親一面搓洗,一面一個人忘情地哼著臺灣小調,搓著搓著,她會突然揚起面,皺著眉頭,放聲唱了起來:

    啊——啊——被人放舍的小城市——寂寞月暗暝——

    她的聲音尖細、凌厲,顫抖抖地一聲奮揚起來,聽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個臺語悲旦白鶯唱得還要叫人心酸。

    母親的身世和來歷都是十分曖昧不明的。據(jù)說她是桃園鄉(xiāng)下一戶養(yǎng)鴨人家的養(yǎng)女,養(yǎng)父是個酒鬼,百般虐待,幸虧養(yǎng)母還疼她,少受了許多罪??墒怯幸惶欤B(yǎng)父一把鐮刀飛過去,把她額頭上削去了一塊皮,于是她便逃了出來,跑到中壢,在第一軍團軍營附近一家下等茶室,當起女招待來。那段日子,母親的行為大概不甚檢點,經(jīng)常跟第一軍團那些軍爺們制造事件。有一次,兩個少尉軍官為她爭風吃醋,動起武來,險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鬧大了,母親在中壢立不住腳,才到臺北來幫人做下女。黃嬸嬸懷孕時,請了母親臨時幫忙,就是那樣,便跟父親搭上了。那年父親四十五,母親才十九歲。黃嬸嬸提起這件事,總捂起嘴巴笑。

    “我是叫你們阿母送紅蛋去的,誰知你們阿爸紅蛋留下,連人也留下了!”

    母親年輕時,大約的確是一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她長得身段嬌巧,細細的腰肢,一頭豐盛的長發(fā),烏亮亮像匹黑緞子般披到背上來。她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一小撮嘴巴,嘴角翹翹的,滿臉稚氣,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墒撬请p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雙烏亮的眸子里,卻一徑閃爍得像兩只受了驚的小鹿一般,東躲西藏,充滿了彷徨疑懼。有時候,她會突然眉頭一鎖,一雙大眼睛便像兩團黑火般燃燒了起來,好像心中一腔怨毒都點著了似的。

    母親站在父親身邊,只到他的肩膀。兩個人走在街上,父親昂頭挺胸,好像在閱兵,大步大步地跨著,母親跟在他身后,碎步追趕,不住地兩邊張望。那樣一個蒼老灰敗、滿頭白發(fā)倒豎的大男人,身后卻跟著一個娃娃臉、驚惶不定的小女子——他們兩人,是我們巷子中,一對極不相稱,走在一起令人發(fā)噱的老夫少妻。

    然而父親大概也曾熱愛過母親的,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卻十分地暴烈。有一次,母親在門口跟一個賣菜的小伙子調笑,她拿一根蘿卜去敲那個年輕男人敞裸的胸膛,那個小伙子便乘機捏了一下母親的膀子。父親恰巧撞見了,回家以后,也不發(fā)言,倏地從門背后抽出一根藤鞭子,嗖、嗖、嗖在母親背上便猛抽了三下。母親跌倒在地,她細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兩只肩膀猛烈地抽搐著,一雙青白的小腿不斷地在蹬踢。她躺在地上的那副樣子,使我想起我們過年時宰殺的一只小母雞,喉頭割斷了,躺在地上,兩只雞爪子不斷痙攣地蹬踢著,在做垂死的掙扎,一身雪白的羽毛濺滿了鮮紅的血點子。母親躺在地上,并不哭泣,也不叫喊,一臉青蒼,一小撮嘴巴緊緊閉著。她那雙大眼睛望著父親,好像要跳了出來似的。第二天,母親沒有起床。父親回家時,卻將一包花紙包著的盒子,往母親床頭一塞,急急轉身便走了出去。盒子里是一件嶄新的細麻紗連衣裙,豆綠的底子,起著大團大團的紅芍藥。母親爬下床,將新衣裳換上,站在鏡子面前左顧右盼起來??墒撬对谕饷娴谋稠椛希瑓s添了兩條手指粗的鞭痕,橫斜在那里,青紅青紅地浮腫起來,像兩條蛇,蟠爬在她那雪白的背上。

    我八歲的那年,有一天,母親忽然失蹤了。她帶走了她所有的衣裳,也帶走了父親買給她的那條花裙子。她跟了小東寶歌舞團里一個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也參加了他們那個歌舞團,環(huán)島巡回表演去了。小東寶歌舞團的宿舍本來駐扎在長春路,母親常常去領他們團員的衣服回來洗。有一次,我經(jīng)過他們宿舍,窺見母親正跟那些團員們混在一起,在唱歌。那個小喇叭手,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穿了一身絳紅的制服,胸前兩排金色銅扣,袖子上兩道寬寬的金邊,他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帽子,露著兩片滲黑油亮的發(fā)鬢來。他雙手舉著一管閃爍的銅喇叭,仰著身子,吹奏得異常囂張。母親夾在一伙女團員中間,一齊笑嘻嘻地在唱《望春風》。她的頭上也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男人帽子,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笑得那般開心過。

    母親出走的那個晚上,父親擎著他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用的那管自衛(wèi)手槍,虛恫地搖揮著,跑了出去,聲稱要去斃掉那對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來,卻醉得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咿唔唔訓了一大頓我們不甚明了的話,講到后來,他自己卻失聲痛哭起來,他那張皺紋滿布灰敗蒼老的臉上,淚水縱橫——那是我所見過,最恐怖、最悲愴的一張面容。弟娃嚇得大哭,我卻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張開了,寒意凜凜。

    母親出走,我似乎并沒有感到特別難過。大概因為母親對我從小嫌惡,使我對她只有畏懼,沒有依戀。母親生我的時候,頭胎難產(chǎn),子宮崩血,差點送掉性命,因此,她一口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來投胎向她討命的。她常常用大拇指來搓平我的額頭,對我說道:

    “黑仔,莫要皺眉頭,小孩子額頭上有皺紋,要不得,犯兇的。”

    母親叫我黑仔,叫弟娃白仔。我長得像父親,高大黝黑,弟娃卻跟母親脫了形。一身雪白,一張娃娃臉,他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好像是從母親那里借來的,可是卻沒有母親眼里那股怨毒,一徑眨巴眨巴,好像在憨笑似的。母親說,她懷著弟娃時,夢見了送子觀音,弟娃是觀音娘娘特地送給她的,所以才長得跟她那樣像。她親自給弟娃縫了一套火紅綢子的衣服,脖子上給他戴了一只鍍銀的白銅項圈,項圈上掛著十二生肖的鈴鐺,弟娃滿地一爬,那些龍蛇虎兔的鈴鐺便丁丁當當?shù)仨懥似饋恚谑悄赣H大樂,一把便將弟娃抱起摟入懷中,從他頭頂一直親到他那雙胖嘟嘟圓滾滾的小腿上,親得弟娃扎手舞腳,咯咯不停地傻笑。

    有一天,母親在天井里替弟娃洗澡,她用她自己那塊檀香皂,把弟娃一身都擦滿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木盆邊,佝著背,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裊裊地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水澆到弟娃白白胖胖的身子上,一面柔柔地哼著《六月茉莉》。弟娃笑,母親也笑,他們母子倆清脆歡悅的笑聲,在那金色的陽光照耀下,回蕩著。等到母親走進屋內去拿毛巾,我走了過去,站在木盆邊,正當?shù)芡扌ξ蛭疑斐鍪值哪且豢蹋乙话炎プ∷陌蜃?,在他那白白嫩嫩的娃娃肉上,狠狠地咬下了八枚青紅的牙齒印。母親趕出來,舉起火鉗將我的膝蓋打得烏青瘤腫,好幾天,走路都是瘸的。我看著那青腫的膝蓋,流出膿血來,心中只感到一陣報復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討?zhàn)?。那次后,母親對我又添了幾分嫌惡,說我一定是五鬼投的胎。

    然而母親一走,我跟弟娃兩個人卻突然變得相依為命起來。弟娃一向是跟母親睡的,母親出走那天晚上,他卻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拼命擠到我懷里來,大概他心里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摟住他,學母親那樣,拍著他的背,一塊兒睡去。

    母親離家后,我只見過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個年頭,我剛上初中。小東寶歌舞團回到臺北,在三重鎮(zhèn)美麗華戲院表演。我偷偷帶著弟娃,乘公共汽車過臺北橋到三重鎮(zhèn)去。美麗華原來是演歌仔戲的,在重新路一個巷子口,戲院只是一個三夾板圍起的大棚子,大門入口的地方,垂著兩幅花布門幔,圍墻板壁上貼滿了彩色廣告海報:小東寶歌舞團青春熱舞。上面印著許多露著大腿的舞女。一個戴著花紙帽的男人,站在入口處,舉著一只講話筒,大聲呼喊:標致小姐!精彩表演!我?guī)е芡拶I了兩張票,擠進了戲院,里面黑壓壓的人頭,差不多滿座了,鬧哄哄的。戲棚里是水泥地,地上撒滿了果皮、瓜子殼、香煙頭、汽水瓶子。座位是一條條沒有靠背的長板凳,擠得密密的。觀眾差不多全是男人,許多打著赤膊,汗嘰嘰地露著上體。大多數(shù)的人都趿著木屐,坐下來后,便將木屐踢掉,一只光腳板蜷到凳子上。里面的空氣混濁,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腳臭。我跟弟娃擠到院臺左側最邊頭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戲臺上掛著一張破舊的茶紅幔子,臺上有一排反射的座燈,把戲臺照得通亮。戲臺右邊坐著歌舞團的樂隊,有五個人,都穿著他們那絳紅色銅扣金邊的制服,在那里大吹大打,好像萬華市場大拍賣時洋鼓洋號那股喧囂,那樣熱鬧。我發(fā)覺帶著母親私奔的那個小喇叭手,就坐在樂隊前排第二個座位上。他揚著頭,鼓著腮幫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照得金光閃閃。他沒有戴帽子,梳了一個十分標勁的飛機頭,烏光水滑的。臺上的司儀擎著麥克風出來報了幕,講了幾句風話,臺下掀起一陣口哨飛彩,突然間,六個舞女便從幕后跑了出來。她們都穿著短短的粉紅裙子,白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每個人的頭上箍著一圈亮晶晶的金色鎖片子,兩只手腕上也戴滿了閃爍的手釧子。她們出來后,肩靠肩站成一排,等樂隊換了一支曲子,她們倏地都甩出一只手來,往臺下一指,一齊尖聲唱了起來:

    寶島姑娘真美麗——

    臺下的觀眾更加興奮起來,大聲叫道:跳!跳!跳!樂隊敲打得愈來愈急切,于是臺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字排開,開始飛踢大腿,跳起舞來。她們一邊踢,一邊唱,手釧子錚錚鐺鐺。臺下的男人們,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儀手執(zhí)著麥克風,也在大聲喊:嗨!嗨!嗨!好像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站了起來,張望了半天,赫然發(fā)覺,原來臺上左邊第一個舞女,就是母親。她們六個人,都搽得一臉大團大團紅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畫得又是藍又是紫,臉譜勾得一模一樣,不容易分別。母親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可是她身材嬌小,又那樣打扮著,看起來,竟像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來,總比她們遲緩一些。她一徑咧著涂得紅紅的嘴巴,露著一口白牙,做出一副笑容來??伤请p大眼睛卻一直急切地眨巴著,好像十分倉皇吃力的模樣。我告訴弟娃,母親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趕忙爬到凳子上去,尋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一聲:“阿母——”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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